“吟诗谈不上,就是爱读。”她解释说,“从前年纪还小的时候,爹会读些诗词,我在旁边听了,觉得又押韵又好听,后来识字了以后,就从爹的书房里偷些诗词集来读。苏先生的词素来都是喜爱的,还有辛弃疾、陆游,都顶喜欢。”
太孙看了她几眼,才笑道,“你这个小女儿家,不去喜欢‘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yù度香腮雪’,倒喜欢辛弃疾、苏东坡,‘大江东去,làng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小循,我觉得你这个小姑娘,心思深得很。”
好多人都对徐循下过评语,但这个心思深真的是和她八竿子打不着,徐循用‘你就别逗我了’的表qíng看了太孙一眼。太孙说,“你说是不是,平时那样没主意,在你爹娘跟前倒是那么能做主,一句说出来就是一句。看起来娇怯怯的弱不禁风,喜欢的却是慷慨激昂的诗词……我怎么觉得和你越熟悉,越有点看不懂你呢。”
徐循白了太孙一眼,道,“要是人人都能被您一眼看透了,您就不是人,是神仙啦。再说,咱们其实呆在一块的时间也没有多少,说不定船还没到北京呢,你就把我给摸得透透的了。”
太孙摸着下巴,望着徐循笑,“别人都巴不得我一辈子看不透她们,你倒是好,听起来,好像是巴不得被我看透。”
徐循觉得太孙有个很不好的习惯:爱打嘴仗。分明不是这个意思,却一定要qiáng装出这个意思来逗她。她暗暗翻了个白眼,故意做出惊慌失措的样子,道,“那、那我也不要被您看透了,以后,我嘴上说一套,手上做一套,心里想一套……”
见太孙唇边逸出笑意,她又耷拉下脸来,白了太孙一眼,“这样,您就满意了吗?”
太孙微微一怔,片刻后哈哈大笑,“满意、满意,我哪敢不满意,看你那凶狠的样子,我要不满意,你能把我给吃了。”
两个人天南海北地瞎聊了一会,底下人送了点心上来,徐循也找了一本书,两人便一边对着看书聊天,一边吃点心。到了晚上,船靠岸停泊过夜。太孙自然而然,就宿在了徐循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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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天家、官家船只出外,其实是相当惬意的,首先,除非天灾,不然很少出事。青纱帐起这样的事,很少发生在官家身上,不论哪家绿林好汉都不会这么不知死活。第二,补给有保障,各地有专用的官家码头可以停泊,每天走的路程也是固定的,日出启航日落泊船补给,不论是淡水还是蔬菜,每日都能新鲜奉上,还随时有现捕的河鲜吃,太孙带的厨子水平当然不能差了,徐循觉得自己走一路吃了一路的鱼,偏偏每种鱼都还鲜得不一样,至于哪种是哪种,又是怎么个做法,她一开始还问问,后来因为太孙也不甚了了,往往还要转问厨子,遂也就放弃了,只管糊涂地吃。
第三嘛,就是船路畅通,在一些险关是不需要排队过滩的,纤夫必须优先拉着官船走,所以一般的商船、客船在这点上根本无法和官船比时效,不过从北京到南京的运河,前朝才刚修缮过,现在还没有这种问题,徐循也就无从去感觉了。
作为皇妾,她还感觉到了跟着太孙外出的好处:在这么漫长而单调的旅途中,岸边的风景是很快就能看厌的,相对狭小的空间和紧凑的行程,更阻止了太孙从事体育锻炼,闲来无事,是和一身臭汗的中人们厮混在一处好呢,还是同娇怯怯的小婕妤厮混在一处好呢?正常人当然都知道怎么选择。不说别的,就说看书吧,一样规制的舱房,太孙屋里除了简单陈设以外什么都没有,徐循这里,有她装箱带来的各种生活用品,连熏香炉和香球都没拉下,有两个手脚灵便的宫人,还有一个该安静的时候一句话也不多说,想她活跃的时候又能傻里傻气嘟囔个半天,生得也很好看的小婕妤,太孙会选哪边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头一两天过后,太孙根本就歇在徐循屋子里了,自己的舱房只做储物用,别说侍寝的事了,就说这个一天到晚都腻在一起,就是孙玉女都没享受过吧。太孙妃那就更别提了,和那种早出晚归,一天只在晚上见面的关系比起来,这种待遇,简直是比正头娘子都qiáng。
徐循一边和太孙下棋,一边想:怪道都说这是美差呢,这要是被太孙妃她们知道了……
虽说大家都很和气,但她还是立刻就下定了决心:不论如何,外出路上的细节是绝对不能和别人分享的,她自己含糊过去不说,蓝儿、红儿还有孙嬷嬷也必须统一口径,一句话都不能乱说。
不过,行程中也不是没有风风雨雨。也许是因为太孙玩得有点太疯了,折腾完徐循,一身是汗的,他也不洗,也不盖被子——嫌热,老是这么光脱脱的就chuī着风睡了。船过瓜洲不久,他居然病了,随行的南医婆一扶脉:风寒。
作者有话要说:小循借机猛刷亲密度啊。
☆、病中
要说这也是有点疏忽了,一般太孙这种重量级人物出门,都是要带上御医随身服侍的。但从前太孙出门时,多数都是跟着皇爷,那肯定用的就是皇爷的御医了。他自己单独办差时也有按规制给配备大夫,只是一般派不上什么用场。这回呢,因为北京行在已经什么都有了,连太医院都有医生已经过去上差,也不知是谁大意了,竟没安排御医跟随。太孙这一病,要不是有医婆南氏被太孙妃派来跟随徐循,险些就要耽搁了。
普通的伤寒而已,医婆给翻着眼睛看了看,当晚停泊在官家码头以后,中人上岸去买了药,服一帖下去,本来的低烧立刻就被控制住了。太孙也被搬迁回自己屋子里去躺着,他身边四个贴身服侍的中人早就分班当差轮流看顾,这里头根本没有徐循什么事——开玩笑,若是非得要一个皇妾来照顾才成,那还是天家吗?男女有别,刚进门的皇妾,从来都没有照顾过太孙的饮食起居,怎么可能把他伺候得舒心了?要是让这么不专业的人来伺候太孙,太孙还得打从心眼里感动的话,这天家也就不是天家了,连一般的地主老财家庭估计都有不如吧。
所以,就算是徐循再想过去照顾,也没法把手□去,孙嬷嬷和她把话说得很清楚了,“要是您伺候得不好,太孙殿下动脾气了,您没脸不说,得了不是的那还是底下的中人们。就是为了自己无事,他们也不会听您调派的,咱们还是别自讨没趣了。”
徐循这个人有个优点,她一直都是很听话的。孙嬷嬷这么说,她一想觉得有礼,也就不跟着瞎掺和了。每天早上起来用过早饭了,过去看看太孙,陪他说说话,或者就坐在他身边安安静静地看两页书,等太孙睡着了,她要么回来自己忙点别的,要么就在窗边看看景色。吃喝拉撒的事绝不多加沾手,顶多就是太孙渴了,给他倒杯水递过去,都不愿喂他,免得自己喂不好,把人喂呛了反而落得不是。
可没成想,就是这样,反而投合了太孙的xing子了。
人在病中,最怕什么?怕的还不就是孤独了。像太孙这样的人,什么时候不舒服了,一句吩咐就有人能给他把问题解决,而且都是多年用惯了的中人,对他的习惯非常了解,连喂杯水,那力道都是轻重得宜。身体上的需求,他一直都是供过于求,基本不缺什么。徐循没上来抢着喂饭喂药的,他反而觉得徐循老实识趣,比较本分——虽然原来就有这样的印象,但现在这种印象反而更加深了。徐循要是着急上火地在他病榻边上守着,有一点动静就上来无微不至的服侍,太孙说不定还觉得有点ròu麻恶心,受不了她的献媚劲儿。现在这样表达一下关心,他还觉得挺好的,起码是满足了他病人怕孤独的需求。
睡一觉醒来,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那有节奏的翻页声,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走动声,轻轻的说话声,这些很平常、很琐碎的小事,在病中人的心里就觉得很幸福。这种感觉不分贵贱基本都是一致的,人到了病的时候,图的就是知心人能给倒杯水喝不是?
那些中人们,虽然能侍候太孙,能陪他玩乐甚至是帮他办事,但毕竟和他还不是一家人。只是太孙用得顺手的下人而已,这和自己的女人,在心里天然就是有差别的。虽说徐循只是个妾吧,可那也是有名有分正经上了谱的婕妤,是太孙的自己人,太孙和她处在一块,用不着担心她欺瞒自己,背着自己飞扬跋扈横行霸道,差事办得不好还要文过饰非……和自己的女人安安静静地在一处,享受着她的陪伴和照顾,就是一句话不多说,这种心灵上的放松和安慰感,那就不是多少钱,又或者是多少势力能买得到了——也并不是每个太孙的女人,都能让他有这种自己人的感觉的。
睁开眼了,头一转过来,就看到阳光洒进船舱里,窗yīn里坐着一个小姑娘,穿着半新不旧的葱绿色纱裙,底下露了整洁的白绫裤子,脚摆来摆去的,头埋在书页里……也许是听到动静了,慢慢地把书给放了下来,清秀漂亮的小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站起身走过来轻声问,“好受些了没?要不要喝口水?”
一边说,一边顺手就给他掖掖薄被的角……
太孙就有点赌气、有点撒娇地说,“喉咙还是挺疼的——给我倒杯水。”
徐循就走过去给他倒了杯水,又拿了一块梨膏糖过来,“喝了水,含口糖吧。烧都退啦,这一两天喉咙就没那样疼了。”
太孙嗯了一声,半坐起来喝了水,毕竟还有点晕,闭着眼也没心思说话,徐循就拿着书坐到他身侧,一边读书,一边拿着美人锤轻轻地给他捶腿——这害风寒的人,有时候全身骨节都是酸疼的,得这样捶着才舒服一点儿。
喝完水,吃过糖,喉咙没那么难受了,某人话就多了。“在读什么啊。”
“您带的《东坡乐府》嘛。”徐循也是怕了这个大病号了,太孙平时还挺体贴人的,一病下去就看出娇生惯养的底子来。——他还在总角中时,皇爷就已经取得了天下。和太子、汉王不同,太孙一直都是在娇惯中长大的。身子一不舒服,他就该挑剔了,没人陪觉得寂寞,有人陪吧,不说话觉得太安静了,说话太多又嫌烦。连吃药都是,吃一口糖再吃一口药呢,觉得拖得久,苦得更厉害,让他一口气吞下去吧又嫌苦。底下的那帮中人被挑剔得体无完肤的,还没登上皇位呢,已经有点天威难测喜怒无常的意思了。平时有她陪着,几个中人都乐得躲到一边去,不受这个罪。
太孙虽然不拿这些吃药喝水上的小事来为难她,但是啰嗦起来也十分烦人,逗他说话他喉咙痛,不说话他觉得无聊,又要主动来撩徐循,说几句自己喉咙不舒服了,心qíng又不好起来。徐循也只能是顺着毛摸,好容易今天起的话头还算不错,徐循赶快自说自话地就给接下去了,“要不,我念几首诗词给您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