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正是暮chūn时分,那晚风一阵阵chuī来,暖洋洋的带着一股子懒劲,乐琰在肩舆上犹自笑对芳华道,“这南边来的风,便是软绵绵的,和北风大有不同。我倒是怀念起江南的风月了。”芳华心中也暗自佩服乐琰的沉稳,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到了水云榭前,只见几叶扁舟三三两两地散落在湖面上,水云榭四面窗都大开着,宫灯红烛,将室内点得通明,朱厚照正靠在桌边吃酒,隐约一股艾糙的气味传了过来。乐琰抽了抽鼻子,点头道,“今日倒是安排得妥当。”说着,因她见朱厚照独自坐在那里,便也让芳华留在岸边,自己上了艘小船,立在船头慢慢地近了水云榭,朱厚照看见了,便出门来等着船靠了岸,把她拉上小渡口,赞道,“皇后今日打扮得好俏丽。”
乐琰平素里并不爱修饰,多是穿得不伦不类的,上袄下裤不说,还老戴男儿才戴的网巾,尽管自有别样风流,但今日难得穿了正经女装,也是一种风姿。因时日近了端午,那百子袄上打的是五毒艾虎补子,又别了一朵迎chūn,难怪朱厚照要赞,乐琰抿唇笑了笑,与他前后脚进了屋,只见屋内酒席已经齐备,都是当时当令的美味,又有乐琰喜爱的民间小吃,当下便欢呼道,“早知道皇上请客,我可没吃晚饭的,果然皇上今日安排得好宴席。”
朱厚照眼神一闪,笑道,“自从你身怀六甲,也没见你喝过一杯酒,靠近端午,今日咱们可以痛饮,一醉方休了。”说着,便拿起手边的一盏灯笼挥了挥,那湖面上三三两两的小舟便渐渐汇拢在一起,舟上丝竹之声渐响,隔着水面听来,又是通透又是幽静,乐琰点头笑道,“好,今日皇上好兴致,少不得要多喝几杯酒的。好在小包子今日跟着奶奶安歇,不怕被我们的酒气熏着了。”
提到才满了两个月的小包子,朱厚照唇边便是笑意一闪,极是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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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度也大见缓和。两人都知道今日是图穷匕见的时候,若是始终谈不拢,无法取得共识,夫妻感qíng大受影响,那是必然的事,因此倒也不急于谈起此事,一边吃菜,一边赏月,一边推杯换盏,不多时就都有了几分酒。
乐琰平素是不大喝酒的,比不得朱厚照与那些太监侍卫们在一起,哪一日不灌上几钟,因此她的酒意,就比朱厚照来得早了些,嫣红了双颊只是傻笑,朱厚照给她斟多少,她也就一扬脖全喝gān。两人虽然做了几年夫妻,但还没有这样正儿八经的对饮过,朱厚照倒也来了兴致,一心要把乐琰灌醉,好掏出她的心底话,这酒劝得就是又快又急,乐琰也不挡,扳了他的脖子,自己喝一杯,也要朱厚照陪上一杯,这样还了得?到末了双双话也不会说了,都是瘫在椅子上听着外头的悠扬乐声喘气,朱厚照瞪着屋顶,大着舌头问道,“你醉了?”
“尚、尚未!”乐琰语气倒是肯定,可惜话才说了一半,自己便吃吃笑起来,“皇、皇上好酒量!”
“皇后也不差么。”朱厚照傻笑了几声才回道,两人一时都不再说话,朱厚照爬起身看了看双颊酡红的乐琰,心中不免一dàng,便以商量的口吻问,“或者,今日就先喝到这里?”
乐琰也直起身,闭了闭眼才笑道,“何必,人在酒醉时,总是容易说真话的。皇上安排了好酒,打的难道就不是这个念头了?”
朱厚照就愣住了,他望着乐琰,望着那在灯下显得分外娇美的醉颜,轻声道,“可是皇后已是醉了。”
“这与真醉,到底有些不同的。”乐琰也轻声回答,她的世界依然有些模糊不清,但心智却还很清醒,这样似醉非醉的qíng况下,人最容易说出心底话,积累已久的矛盾,也最容易爆发。“朱厚照,你心底难道就没有一丝怨恨?”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声尖利的唿哨,似乎在转眼间就带走了所有愉悦与欢笑,与那安心的、朦胧的醉意,年轻的皇帝坐直了身子,尽管他白皙的面容上依然带着酒红的cháo红——这令他看来分外俊秀——但朱厚照眼里,已少了一份脉脉温qíng。
“怨,自然是有的。”他字斟句酌地道,“只是朕可以忍。”
“忍能忍多久,我们之间的不同,总有一日会爆发出来的。”乐琰嗤之以鼻,“皇上,你的xing子是最不能忍的,这点想必你比我知道得清楚。”
“我怎么不能忍?我难道不是一直在忍?乐琰,天地间总没有两个一样的人,这几年来,你为我做了多少事,我是知道的。”朱厚照不无恳切地道,他的语气,也很温和,但这温和里似乎渐渐少了一种什么东西,叫他们之间显得十分的生分,活像他们并不是相濡以沫的夫妻,而只是相识未久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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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的。“这份怨固然有刘瑾的事,但你说的对,是我贪心了。”
他的坦然,反而叫乐琰有些失措,她按住桌沿,张了张口,又茫然地闭上了嘴,毕竟朱厚照对她的不满,乐琰自己思来想去也只有一点,无非就是刘瑾这事罢了。至于霸宠什么的,倒并算不上话柄,毕竟乐琰虽然私底下有铲除未来qíng敌的举动,对朱厚照的管束,倒还算不上太严厉。
“刘瑾敛财的本事,倒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起用他对抗内阁、徐徐改革,从官员身上搜刮些钱财,以补偿他们历年来从国库侵吞走的钱财……这都是在用他之前,我便想好了的事。”朱厚照缓缓道,他的语调并不沉重,甚至可说是有些轻快,或许是因为这些事压在他心底也已经很久了。身为天子,不论平时的作风多么和气亲切,他心底终是有一块角落,是无人可以碰触的,纵使能猜透他的人不少,但能称得上知己的人,却是一个也没有,这或许就是身为天子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而当这些话在这样一个无比敞开,却又无比私密的场合被说出来之后,他与乐琰的距离,好像并没有拉近,反而更远了点。当天子将心底的这个角落对另一个人袒露时,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就面临着转折,或许是无比亲密,或许是无比疏远,而更多的,曾经听闻过这些心底话的人,他们都曾与天子无比亲密,但最终,当他们的生命走到尽头时,曾有的信任会变成猜忌,而曾有的亲密,也早就不知去了哪里。
乐琰轻轻叹了口气,她注视着自己的丈夫,注视着这个极为优秀,又极为不羁的làngdàng子,她心中充满了爱意,但却也饱含着不屑,又隐约有些遗憾。身为大明帝国的皇后,她能感觉到她与丈夫的关系,在今晚之后必然发生变化,而一切也不再是她与他个人所能掌控与决定的,她心中的想望在这时代,在这个地位上,乃是名副其实的痴心妄想,而皆大欢喜这个结局,简直完全不可能存在。
但她是乐琰,不论姓夏姓胡,本质上她都是那个qiáng悍的,野糙似的女人,她不需要怜惜,尽管她也会脆弱。
“你是天子。”她冰冷地说,“你是皇帝,至少当你是皇帝的时候,你是不应该徇私的……但我还是想知道,你究竟是舍不得刘瑾,还是舍不得刘瑾给你带来的好处?”
“都有。”朱厚照坦然道,他望向窗外,望着黑暗中的水域,“毕竟,刘瑾只是名声臭了些,但于国于民,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坏处。”
“这倒新鲜了。”乐琰抿了抿唇角,怒火渐渐窜了上来。“或许在你心中,你的子民们是不能算作人的,他们只是你的牲畜,为你产出钱米,供你驱策,让你建功立业,一逞雄心……朱厚照,你真是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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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朱厚照定定地望着乐琰,这个对人素来和气的小皇帝唇边,挂上了一抹淡然的笑,“乐琰,你难道还不懂得么?我从没有做明主的打算,我不会让天下在我的手里倾覆,但也决不会为了天下牺牲我的一生,如若我打算做个英主,那我从一开始,就不会选你做我的皇后。”
“因为我配不上一个明君?”乐琰僵硬地,冷冷地问。
朱厚照伸过手,慢慢地抚上了她的侧脸,这不是他们所做过最亲密的事,但乐琰却像是第一次被碰触到一般,她轻轻颤抖着,但很快又镇定了下来,尽力傲慢冷酷地望着她的丈夫,或者说,一个全然的陌生人。
一个真正的朱厚照。
“或者你不明白,”朱厚照的语调又轻又柔,又是那样的冷,他审视地、挑剔地望着乐琰,“如果我打算做个明君,我会找一个美丽的、贤明的女子,与她生育几个嫡子,再纳嫔妃为朱家开枝散叶,我会如父亲一般,广开言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又让内侍不时敲打他们,渐渐重用武将……待到三十年后,再与鞑靼决战一场,将外患稍微平息。我会做一个完人,假人,而那时,你对我就太真了……你会不断提醒我,我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生活……那会令我很不舒服。”乐琰微微喘息起来,她平复着呼吸,qiáng笑着评论,“我想不到你原来已经想了这么深。”
朱厚照留恋地轻抚着指下细嫩的皮肤,以指尖阅读着那无暇的容颜,品味着乐琰所独有的生机勃勃的美,他闭上眼不无苦涩,又不无幸福地叹息出声。“人若是想得太清楚,难免就活得不大舒服。皇后,你不是唯一一个能将时势看得清楚透彻的人,我也能懂,只是我不在乎。从我朱厚照降生的一刻起,我便只是我自己,我也只会做我自己。皇位与我,不过浮云。”
他的语调清楚肯定,就如同磐石般狠狠砸进水底,不知为何,乐琰鼻头一酸,眼泪便争先恐后地掉了下来。朱厚照温柔地为她拭去泪水,双手珍惜地捧着她的脸颊,他们都没有再说话,直到乐琰忍住了眼泪,摇着头挥开了丈夫的手。
“我对你很失望。”她哽咽着说,站起身退到墙边,靠着犹带一丝残温的盘龙柱,“你是个非常、非常自私的人。”
“你难道不爱我的自私?”朱厚照眼底掠过一丝嘲讽。“就像你对我说的,我在享受皇位给我带来的好处,但我未曾为天下万民着想,是我的自私。但你也正享受着我的自私带来的益处,皇后,因为我的自私,三年未曾生育,我从不理会大臣的劝谏,也为你挡住了母后的压力,因为我的自私,你是五千年来最放肆的皇后,你有锦衣卫,你随意出宫,你仗着我的宠爱,我的自私与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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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àng所得到的,也并不少。”
他的话是这样的冷酷,就像是一根针刺进了乐琰的心底,在三个月前乐琰对他所造成的伤害,此时似乎都回到了她身上,乐琰摇着头努力平静着呼吸,朱厚照也不在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眸色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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