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父抽了口烟,吧嗒吧嗒,带着乡音chuī嘘:“我们当年祖上都是有文化的,唉,改革的时候出了动乱啊,要不我现在可能也是个大学教授……文凉的名字还是他爷爷起的,我名字也是他爷爷起的,在整个镇上也是出了名的好听。”
李烨勾了勾唇角,垂眼道:“是啊,知识还是很重要的,更何况路同学的成绩那么好,上了县一中,绝对是光耀门楣的好事qíng啊,县一中师资jīng良,以后上清华北大都是有可能的!”
路父有些犹豫,清华北大啊……
他纵然没什么文化,可也知道,那是很难得的好学校,镇上就从没有孩子去过清华北大呢……
他顿了一下,赵chūn秀立刻就急了,一放下手上的洗洁jīng急忙说:“李老师你不要瞎说,清华北大是那么好考的?我娘家的侄女成绩那么好,还请了家教,都没说能上清华北大,她跟她爹妈住在市里呢!”
李烨心底鄙夷了一下,嘴上说:“英雄不问出处嘛,市里和镇上有什么区别呢,主要还是要看孩子的资质,伟人当年也不全是富贵出生呢。”
“闭嘴!”路父也觉得有点没面子,从赵chūn秀低吼一声。
赵chūn秀抿了下嘴,压下心底的瑟缩,仍旧不认输的说:“我还不了解他?回家从来都不学习的,李老师你也看到我们家的状况,我这会儿怀了孩子,路文良去县里上学,哪儿来的钱啊?我们也要生活的啊,他爹没上过学,现在不一样好好的,也住楼房。”
李烨看不上她,移开眼,笑容不屑了起来:“时代都不同了,你以为谁都只追求一辈子局限在一个乡镇上吗?”
路父听了这话有点不慡,赵chūn秀也恨恨的咬牙,伸手gān脆的撤掉了李烨的茶杯:“李老师,我和他爸一会儿还要出门呢,你看时间也不早了,还是早点回去吧。”
李烨眨眨眼睛,看了眼路父抽烟默认的姿态,皱起眉毛。
这对夫妻……
似乎打定了主意不想让路文良上学了。
真是可惜了一个好苗子。
李烨有点惋惜的叹了口气,既然家长已经在赶人了,她自然不能继续自讨没趣,拎着手袋,她起身预备告辞。
然而却在此时,黑dòngdòng的楼梯间忽然传来了一声细细的声音:“李老师。”
李烨认出这是路文良的声音,一时没反应过来盯着楼梯间。
路家父母不是说他去外面玩了吗?
怎么又在家?
路功和赵chūn秀也有些发愣,路文良发了一天的烧还在里屋昏睡,怎么忽然醒来了?赵chūn秀立刻觉得不好,朝着里屋低吼:“你出来gān什么!进去!”
不对劲!
李烨立刻皱起眉头,路文良的声音太虚弱了,赵chūn秀的反应又很心虚,这孩子不会被nüè待了吧?
她立刻丢掉包朝里走,赵chūn秀想要阻拦,但没拦住。
看到路文良的惨状,李烨倒吸了一口凉气,两眼发直。
“这……这这是……”
路文良的脸色苍白如纸,唇上几乎连一丝血色也不见,gān涸开裂,还未走近,就是一阵微微的臭气。
而臭气的来源,就是路文良腿上那道可怖的大水泡!
水泡已经被戳破了,从大腿下部绵延半条腿还要多,到脚踝之下,还有稀稀疏疏的几个小水泡,这些已经被戳破的皮肤软软的耷在猩红的ròu上,几乎可以看见红ròu上清晰的脉络,周边的一些ròu明显坏死,因为天气炎热开始腐烂,一整条腿都在发脓,肿的几乎有另一条腿两个大。
这……绝对算不上是小伤了!
李烨立刻愤怒的转头盯着赵chūn秀和路功:“这是怎么回事!”
对教书匠有着莫名敬畏的路父心虚的缩了下头,随即在看到儿子腿上的伤口时,也觉得有点难堪,赵chūn秀立刻跳了起来:“李老师你什么意思啊,什么怎么回事,我们怎么知道怎么回事?!他自己烫到的你能问我们吗!”
李烨想要理论,路文良心里冷笑一声,他太清楚赵chūn秀胡搅蛮缠的本事了,和泼妇又能争论出什么?
他伸手虚虚的握住李烨的手腕:“老师,我发烧了,你别说了。”
手腕上的高温令李烨悚然一惊。
她立刻扶着路文良往外走,赵chūn秀想要阻拦,被她狠狠的瞪了一眼,立马讪讪的哼了一声。
是啊,外人都已经知道了,再不让孩子看医生,就太说不过去了,镇上那些老妇女都等着抓别人的错处呢。
李烨压下心头的愤怒,低声问路文良:“怎么回事?”
路文良摇摇头,出门之后,小声的回答:“老师陪我去趟派出所吧。”
李烨一抿嘴,立刻听出了路文良的画外音,恨的咬牙切齿。
她再如何自私,都是个有良知的教师,已经这个年代了,居然还有nüè待孩子的父母,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路文良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他在屋里听到李烨声音的那瞬间,脑子里就浮现出几个计划,简直天都在助他。
只要能出家门,那么一切就都好办,最糟糕的就是被软禁起来,可李烨这一来则给了他一个好机会,忍着疼痛下chuáng下楼的时候伤口显然又炸开了,脚上一点力气也没有,路文良每一步都跟踩在刀尖上似地,但为了日后的一切,他只能忍受。
去警察局是想要看一下这件事qíng该如何解决,假如路父和赵chūn秀在镇上有关系,那么他就不得不把事qíng闹大了,免不得到时候还要来一场苦ròu计。
他现如今才十四岁,儿童保护法虽然很少有人用,但也不是个摆设,终归这件事qíng是他有理,路文良这辈子就没打算要脸过,更何况出了这种事qíng,丢脸最多的也绝不是他。
李烨扶着路文良到派出所,说明qíng况之后,心渐渐沉了下来。
派出所的老民警笑呵呵的看着一脸愤怒的李烨和表qíng倔qiáng的路文良,打了个哈哈:“哎呀,人家的家务事嘛,老师你什么都不了解,棍棒底下出孝子……”
李烨噎了一口,指着路文良的腿:“这是棍棒?”
老民警瞥了眼路文良,看是个小孩子,于是沉下脸对李烨说:“都是乡里乡亲的,闹大也不好看,人家教孩子自然有道理的,你一个外人知道什么。”
路文良忽然出声:“警察伯伯,你和我小妈是亲戚啊?我看你脸熟。”小妈指的就是赵chūn秀。
老民警脸一板:“小孩子很jian猾!本来就是民事案件你们来警察局是想要gān什么!我和你小妈哪里很熟?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路文良看他一眼,透过镜片察觉到几分心虚。
他在心底笑了笑,既然这样,那没办法,他只能把这件事qíng闹大了。
瞥了眼办公室里打完电话对着老民警点头的实习生。路文良等待片刻,拍拍李烨的手:“李老师,我觉得警察伯伯说的对,小妈她们可能不是故意的,我们先走吧。”
李烨一咬牙:“这怎么行!他们一点也没有想要给你去医院,我要是晚来一步你就要把脑子烧坏了!这样不负责任的父母……”李烨一时又语塞了。
是啊,在这么个小乡镇上,到处都是关系户,她又能怎么办呢?
隐隐听到派出所外面的喧哗声。
路文良一狠心就qiáng撑着站了起来,往外走去,李烨无奈只好跟上。
刚出门口,路文良脸上火辣辣的一阵痛,劈头盖脸就降下一脸的皮带。
路父双目赤红,他生气的时候就喜欢打人,一手提着裤腰一手轮着皮带死命的打,嘴里大骂:“狗娘养的崽子,你来派出所告你爹,你这个大逆不道的东西,老子这就打死你!!!”
赵chūn秀撩着袖子在一旁帮腔:“你去告啊!你前脚进派出所我后脚就能知道,你倒是去看看谁来管这些破事儿!你爸打你两下还委屈你了!”
路功更加生气,皮带更加狠抽。
李烨一声尖叫就要上来阻拦,路文良哪里会让她来碍事,一把将李烨推开,路文良装作不经意的躲开皮带,专门令皮带朝着手腕、胳膊、脸和脖子抽,路功的皮带挥的极狠,路文良咬着牙,一下一下的在心里默数。
1……2……3……60……
路父打累了,路文良早已被揍的满身伤痕。
他蜷缩在墙角,周围都是看戏的乡民,大家指指点点,却独独没有一个出来拉架的。
身后就是派出所。
然而所有的民警,都装作没看到这一幕。
路文良深吸一口气,缓缓的把一口淤血咽下肚子。
打的好……等的就是你这一顿鞭子……
路父穿好皮带轻哼一声就转身离开了。
他觉得这下路文良自该得到教训,镇上的人,找公平离不了派出所,派出所这下是绝不要管的了,那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路父又有点庆幸。
幸好老婆在派出所有关系,要不然警察真的把事qíng追究到他身上,也够喝一壶的了。
路功走了,赵chūn秀急忙追上:“你就放他在这里,他要是再gān出什么丢人的事……”
路功撇她一眼:“闭嘴,你懂个屁!”
赵chūn秀瞥一眼他的皮带,不敢吭声了。
李烨从小生活在有文化的家庭,她何尝见到过父母这样bào力的教育!看着路文良缓慢的从墙根处爬起,她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老师……”路文良伸出手,冰凉的还沾有血液。
“带我去市里……我有办法……”
李烨发抖的躯体立刻冷静下来,去市里?那又有什么用?市里的公安绝对会把事qíng移jiāo到镇上的。
李烨刚想说话,就看到路文良捂着自己流血的伤口拼命摇头。
“我有办法,老师,我保证,到时候事qíng一定能解决,而且,对你绝对有好处。”
李烨心中一震。
路文良肿胀的眼fèng里迸she出异样的光芒。
那瞬间,她几乎听到了自己后颈汗毛竖立起来的声音。
第4章
去市里……
去市里有什么用?
李烨茫然不知所措的带着浑身是伤的路文良站在车站。
身边是那个她教了六年的学生,路文良从小沉默着,李烨一直当他是xing格内向,xing格内向的孩子难免不招人喜欢,李烨也一直对这个学生淡淡的,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她大概也不太可能会在学期末了,还主动来那么一次家访。然而没想到,他居然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也是头一次,李烨发觉到,原来社会真的不是像新闻联播里那样四海升平,原来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句话也难免会有例外,这样一个全社会都在努力奔小康的时代,周口镇这样一个沿海发达地区的富裕乡镇内,居然也会发生已经鲜有耳闻的少儿辍学,这个辍学的学生还正在她名下管辖,而她这个名牌师范大学里毕业,并且师龄已经很多年,自以为经验丰富的老教师,居然找不出一丁点应对此事的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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