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这忽然而降的秋雨将所有污秽冲刷gān净,太阳光再出,一切似旧,一切又如新。
而与此同时,皇城内后宫中,凤涅伏在御花园的亭子间栏杆上,一场雨把她阻在了这里。
正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也觉得身上有些冷,便见一顶油纸伞出现在视线之中。
那把伞飘飘忽忽行到了亭子前,雨里漫步,倒有几分诗意,伞下的人驻足,伞面缓缓地往上抬起,露出底下一张如描似画的脸:竟是范瑜。
倘若不认得这人,这场景倒还也是诗意làng漫的很。
认得这人是谁,则风景全无。
凤涅定定地便看着范瑜:“你怎么在这里?”
范瑜笑道:“秋风秋雨愁杀人,我掐指一算算到娘娘您心绪不宁,故而前来替娘娘解闷儿。”
“你又想领板子?”凤涅斜睨着他,“这回知道了你皮糙ròu厚不怕疼,倒是要叫人多打几下才好。”
“我好歹也是娘娘的亲戚,”范瑜笑道,“小时候的事儿不过是不懂事罢了,做什么这么苦苦地记仇?”
“谁叫我是有名的记仇啊。”凤涅换了个姿势。
范瑜此刻也将伞收起来,缓缓地踏着台阶入了亭子内,看了看周遭无人,便道:“娘娘出来怎么不带个宫人?”
凤涅道:“我不喜欢人跟着。”懒懒地又看向那不停随风斜飘的雨丝。
范瑜道:“这倒也是,娘娘自小就喜欢清静。”
凤涅闻言,便回头看他,范瑜一脸笑眯眯地,凤涅望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在皇帝身边儿,究竟是扮着什么角色?”
范瑜笑道:“娘娘问这个倒是有意思,我是圣上的侍卫,也是圣上信任的近身暗卫。”
“仅此而已?”凤涅又问。
范瑜的眼睛里也带了几分笑意:“不然呢,娘娘以为还有什么?”
“还有……”凤涅眨了眨眼,“比如说国师……什么的。”
“哈哈,”范瑜笑起来,“没想到娘娘竟如此高看我,不知娘娘缘何如此说?”
凤涅打了个哈欠:“我只是在想,在那山庄的时候,见清说你会保护我,可是我被颜贞静带上山崖的关键时候,你在哪?”
范瑜笑笑。凤涅又道:“秦王百般查探那位神秘国师的下落,却总无着落,而且护着我的关键时刻你人又不在,差点儿害死我……见清却又半点也没降你的罪,我想这说明你正在做更重要的事。”
范瑜挑了挑眉:“真不愧是娘娘,怪道圣上说娘娘……”
“怎么?”
范瑜想了想,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娘娘不好对付……这还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凤涅哼了声:“你不否认,难道我竟然猜对了?”
“猜对了一半,”范瑜笑道,“我跟国师的确是有些关系的,只可惜我并非是国师……我只是他老人家的徒弟。”
这凤涅倒是没有想到:“啊……”
范瑜自嘲似地笑笑,道:“故而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了岔子,若非圣上城府深涵养好,恐怕真要降我的罪了。”
凤涅眨了眨眼:“你是说……秦王之事?”
“嗯……”聪明人之间是不需要多话的,范瑜只答应了声,又道,“娘娘或许知道,不仅仅是秦王被牵连在内。”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上回无端搅进来一个贱婢,这一回,好像无端地又把娘娘宠爱之人掺和在内了。”
凤涅一听这个,心也陡然一跳:“你的意思是……”
“嘘。”范瑜却又笑,“此事是禁忌,我也只能说到此……娘娘还请不要继续追问,再问下去,我也要吃罪。”
凤涅若有所思地问他:“那你怎么会来跟我说这些?”
范瑜伸手摸摸鼻子,道:“娘娘这么聪明,自管一猜。不过我知道娘娘是会知道的……圣上对娘娘,素来不同的很。”他说这话,是类似一种感叹而羡慕的口吻。
中秋夜
范瑜说完之后,把伞撑起,施施然地便走入雨中,招摇而去。
凤涅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濛濛雨幕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脸贴在胳膊上,手探向亭子之外,冰凉的雨点打在手心里,有种沁凉的感觉。
能够得范瑜亲口承认,她“宠爱之人”也被牵连在内,那大概就是子规无误了。
她心里也曾千万次地想过,为什么自己灵魂出窍之时偏偏会看到那三幕场景,马珂,林见放,跟那个现代时空里的自己。
应该都是跟她有某种很紧密联系的人,或者是某种很重要的事,比如马珂车祸,才会被她看到。
可是她不认为她爱马珂爱的死去活来,也不认为他们之间有更多的关系,最震撼她的不过是他居然会得那样一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然后一直到现在她终于确认,马珂的死,是个结束,也是个开始,是另外一个跟她关系密切的人的开始。
当然,她也知道范瑜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自从回宫之后,她虽然看似一切如常,但是心里头,她惦记着林见放,也惦记着子规。
朱玄澹并没有问她,也没有为她解释什么,他只是让范瑜来跟她说一句。
他用心良苦,好让她放心。
她知道朱玄澹对她好,一直跟随朱玄澹的范瑜也知道。
玉叶知道,子规知道,曾经的“朱镇基”也一再旁敲侧击,甚至曾也不惜劝她顺从自己的心为他留下。
双眸望着那渐渐变小的雨,眸子里也有些雾蒙蒙,周身有些泛冷,她将脸埋在臂弯里,听着淅淅沥沥地雨声,一直到雨声中夹杂了轻轻地脚步声。
凤涅还以为是康嬷嬷来了,便仍未动,然后便是有人探臂过来,将她缓缓地拥入怀中。
凤涅一怔,抬头去看,却才看到跟前的人竟是朱玄澹。
他自雨中来,浑身带着淡淡凉意,但用力将她一抱,挡住了沁凉的冷风,很快地她身上就不再如先前那般冷。
“你怎么来了?”凤涅轻声问,也知道他最近忙得很,朝内的事,甘宁卫的事,南边的事,乃至整个天下。
她没有qíng敌,她的qíng敌似乎只有天下,这个念头从脑中冒出来,竟忍不住又想笑。
朱玄澹道:“想你了。”
她懒懒地窝在他怀里:“想别人去。”
“就想你。”他饶有兴趣地跟她斗着嘴,“这里冷,抱你回宫吧?”
“又抱,我自己走就是了。”
“地上有水,留神冰了脚。”他叹了口气,有点抱怨地说,“以后别一个人坐在这些冷地方,你浑身都像冰一样。”
“先前又没下雨。”她哼哼着,任由他将自己抱起来。
“还敢顶嘴。”他笑着,却一点怨怒都没有,“下次再给朕见到,顶会严惩你。”
她伸出手指,在他好看的脸上一点点滑过,又顽皮地去戳他的嘴唇:“那圣上想怎么严惩臣妾?”
他一张口,咬住她的手指,她急忙抽回来,又被他意犹未尽地吮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回答说道:“等到了chuáng~上再说。”
中秋节很快来到,举国欢腾,朝内稳定,甘宁卫的战事也平定下来,南边的大水过了汛期,已经派了稳妥的人前去整治,已经初步见了成效。
是夜,天子设宴款待众臣,秦王朱镇基,靖王朱安靖,凤涅也都在列,夜幕降临,宫廷之中灯火通明,君臣同欢,众臣子其乐融融。
姬遥同司逸澜两人其实也颇为高兴,范党一边出了个颜贞静,连带打击的范汝慎同崔竞等人也有些气势减弱,虽然不曾趁此机会将范汝慎搬倒,不过也算是取得了暂时xing的胜利。
这个中秋两人自然过的极舒心,同时竭力拉拢工部尚书刘岳。
内阁之中,刘岳的儿子刘休明带功而回,一时成为天子面前的红人,正是炙手可热的后起之秀。
此次宴会之上,自也有刘休明。天子还特意又当着群臣的面将他表彰了一番,刘休明当庭谢恩,退下之后,坐在席间,举杯瞬间会扫一眼那高高座上之人,看似是望着天子而已,但只他自己知道,他看的是天子身畔那人。
虽然在甘宁卫出生入死,但回来之后,也听闻了一些惊险的内幕,譬如皇后被挟持出京之事。
他想不到其中究竟详细如何,但却也知道,必然也如他在甘宁卫的战场一般,她也经历了一场生死征杀。
如今皓月当空,灯火盈盈里,她坐在天子身畔,其人如玉,凤姿倾世。
他想到自己曾经错过的,过错的,一颗心也觉得揪痛起来。
早些时候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如今才知道什么是“如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他心上不就是冷冷清清地?宛如秋寒冬冷。
与此同时,秦王朱镇基也不时地打量皇兄身边的那个人。
她究竟是怎么知道那些匪夷所思的内qíng的?他“恍惚不在”大舜的这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又究竟知道他的多少?
喝一杯酒,微醺的醉意里头朱镇基细看凤涅一眼,正好看到斯人嘴角微挑的一抹笑意。
这一刻,朱镇基的心中恍然闪过一个影子,几分熟悉。
他停了杯子慌忙细细斟酌,回想到方才那刻他想起的是在自己看过的一个“影视剧”里头某个角色的容颜,她嘴角的那个一闪而过的笑意……好像……好像……
他皱眉苦思,忽然身子一震,他记得那角色红极一时,那扮演者正也是他一度的熟人,那人唤作……
——简凤涅。
范汝慎望着上头的天子同皇后,从小到大,他见识了一代帝后的长成。
那个在自己府上做客的略有些抑郁的少年,当时看他看着范梅仙的眼神,还以为又是一个金屋藏娇,谁知道他的目光从梅仙身上转到了他从未留心的那个丫头的身上。
从昔日襁褓中的婴孩,到怯懦的见了人不敢抬头说话的小丫头,一直到如今的凤威天下……
范汝慎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清楚的记得,正是那些在自己府上盘桓的日子,才让当初那个青涩的端王逐渐地变了一个人,当发现他竟然为那丫头动手打了范瑜一顿的时候,范汝慎似乎知道了,自己这一府的命运,都跟那个他从没有放在眼里的小丫头紧紧相牵。
不仅是他这一府,还有那个年轻的端王,或者说,他们两人的相遇,却也将他们彼此的命运给改变了。
望着那高高在上执手举杯的两人,范汝慎微微地笑了笑,抬头看天上那一轮圆月:不管怎么样,有qíng人终成眷属,是值得庆贺开怀的事。
离开灯火通明的臣子们的席座,在侧边有些暗淡的回廊里头,范瑜举着一杯残酒,望着那灯火阑珊的热闹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