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凤涅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容颜,“男儿膝下有huáng金,以后你会知道,你这一跪,是值得的。”
她说罢之后便松了手,转过身去yù走。
“范悯!”身后,刘休明隐忍唤道。
“哦,差点忘了……”凤涅停了步子,轻声道:“听说谢柴两家派人来京,威远侯同平宁王地位超然,圣上自要派人回去安抚,刘大人,别错过这个机会。”
刘休明身子一震,他心思本就聪明,当下压低了声音道:“你的意思莫非是想让我出使……可是谢家素来有谋反……之意?我若去的话……”
“富贵险中求,与其在此地糊里糊涂地掉脑袋,不如去轰轰烈烈地做一场,”凤涅道,“圣上是个男人,但更是个君主,对于圣明的君主来说,忠心赤胆的臣子永远是最重要的,休明君如此博学,该只道chūn秋时候,楚庄王的‘绝缨宴’典故吧……”
刘秀明浑身一阵阵地颤栗:chūn秋时候楚庄王夜宴大臣,让自己最宠爱的美姬出来奉酒,不料一阵风chuī熄了蜡烛,有一位臣子神魂颠倒地摸了一把姬妾的手,那姬妾恼怒,黑暗里扯下大臣头顶的簪缨回来告知楚庄王。
楚庄王听说,当即下令暂时不要点燃蜡烛,反而让大臣们都将帽缨扯落,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谁轻薄了姬妾。
三年后楚庄王伐别国,有一位将领率百人,勇猛无匹,过关斩将为楚庄王开路,让楚国大获全胜,声威大震,楚庄王yù赏赐,那人却辞而不受,只道乃是报答楚庄王“绝缨之恩”。
楚庄王忍了寻常男人所不能忍的,却得到君主们梦寐以求的忠臣猛将。
刘休明便是那犯了错的将领,他如今所要做的,便是“将功补过”。
刘休明心思转动之时,忽然想到:或许对于朱玄澹来说,他一直隐忍不发,等的,就是他的“将功补过”。
正如皇后所说:皇帝,先是一个圣明的君王,而后,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可是……皇后对于天子的心思,到底……掌握到多少?
清冷月色之下,皇后的身影如梦似幻:她,不再是昔日的范悯了。
在这一刻,刘休明终于十万分确认。
同时,有什么东西,自心上,陡然而空。
沉默之中,刘休明俯身,以额头触地,道:“娘娘,罪臣……多谢。”
声音极轻,凤涅却听得很清楚。
凤涅微笑:“言重了,好男儿志在四方,何必镇日于城阙宫墙里厮混,其实本宫也期待,休明君为国家社稷尽忠效力,建功立业的一日。”
刘休明额头贴在地面,听了这一句,眼中忽地有什么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极快地跌在碎石之上。
宛如坚冰的一颗心,好像传出了一声异样响动,静夜里头,如此清晰。
第四十七章
此刻月过中天,月光皎洁如雪,夜风徐徐,暑热消退,浸浸地有股寒意。
几乎是被废弃的旧地,人迹罕至,只有糙虫的鸣叫此起彼伏,也平添一股寂寥。
绿树茂密,于风里枝叶摇动,簌簌发声。檐角shòu头,默然蹲着,无声地见证从过去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
曾有人在此处黯然伤神,泪落成灰,如今风水轮转,角色变换。
“范悯……昔日将你玩弄在手心中的男人,如今跪在跟前,你若有知,会是何种感觉?”
凤涅迈步往前,微微闭上双目,心中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平静地熄了,又缓缓地涌动。
脑中一昏,眼前变得模糊,脚下不知踩到什么,凤涅停步,抬手往旁边撑去。
一只手扶过来,及时地握住她的手臂:“娘娘……”
凤涅转头,眼前有些朦胧。
月光下子规的脸,有些神qíng不祥,只有眸子里透着的关心尚很清楚。
凤涅笑了笑:“你心里在想什么?”
子规一怔。
凤涅道:“刚才的话,都听到了吧,此刻,子规你的心底,在想什么?”
子规无法面对皇后的双眼,分明是娇弱少女之躯,而面前这双眼睛里,却有一份令人无法直视的悲凉。
“奴婢,”他警醒过来,急忙垂了头,“奴婢只是……更、更为敬服……娘娘。”
艰难地说着,却不知说什么才是对的,也不知说什么才能将他的心qíng表述一二,只能迟疑着:“奴婢……”
忽然之间身子一震,目光一动,却见是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皇后柔软的手,牢牢地握紧他的手。
子规愕然。
“娘娘……”他的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夜风里,酿就酸酸涩涩地。
子规的头垂得更低。
“我当初,好像是很爱他的,”凤涅张了张嘴,终于说出来。
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叫嚣着想要倾诉。
紧紧地握着子规的手,目光从天空那轮明月,转到他的脸上:“你知道吗,冷宫那夜,当看到他从门口进来……”
却又嘎然而止。
子规垂头听着,凤涅目光闪烁,终于唤道:“子规。”
子规道:“奴婢在。”
凤涅道:“太天真了,被嫌弃被欺负,那是不好的,对么?”
子规无法置评。
凤涅却蹙着眉,喃喃道:“我现在这样,跟以前相比,是不是更好了?”
子规想说,却又仍旧沉默。
凤涅终于看向他:“可是这样的我,你不喜欢是不是?”
子规肩头一震,急忙将手抽出来,后腿一步,单膝跪地:“娘娘!”
凤涅却上前一步,bī问一般看着他:“变成会玩弄心机的女人,对你来说,很可怕是么?”
子规用力摇头:“娘娘……”
凤涅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子规,半晌,却又笑道:“今晚上是怎么了,刘休明跪下了,你也跪下了,可见本宫真的是很让人惧怕。”
“娘娘……”凉风里,子规身上更冷,额上却冒了汗。
终于开口道:“请恕奴婢斗胆,对奴婢来说,不管娘娘是过去的xingqíng,还是如今的xingqíng,都是奴婢该敬畏的主子。对奴婢来说,主子如天,做什么都是对的。”
“嗯……?”凤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淡笑的疑问,又似是在沉吟。
子规跪在地上未曾抬头,自然看不清皇后的神qíng,双眸只能死死地盯着地面,从地面逐渐地移到面前的玉足,在裙裾之下若隐若现。
忽然之间,本来离地还有几寸的裙摆着了地,子规还未来得及反应究竟发生何事,就见那重重叠叠地裙裾如莲花般曳地。
他的眼睛一眨,不由自主地抬头,却望见正在眼前地皇后的双眼,正若有所思地望向他。
原来她竟然蹲了下来。
四目相对,子规惊了一惊,而后又急忙低下头去,喃喃道:“娘娘……”
凤涅蹲在子规跟前,双手抱着膝,歪头凝望着他,轻声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好奇相问的神qíng,是一份如昔的天真无邪。
子规定定道:“是!奴婢……不敢欺瞒娘娘。”
“可是……”凤涅笑道,声音更低,“一个人的头顶,只能有一片天啊……”
子规双眉一蹙,身体像是僵住了一动也不能动,却听得那人又笑道:“总觉得你……”
子规屏息听着,整个人彻底僵了,心中似乎隐隐知道她将会说什么。
凤涅却忽然又道:“算啦……你对我好,比什么都qiáng。”
她伸出手来,在子规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如安抚,如肯定。
子规却仍旧不能动,凤涅道:“起来吧,本宫的腿有些麻了,该回去歇息了……”
子规起身,有些松一口气,又有些怅然,呐呐道:“娘娘……”
那人却已经迈步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张开双臂,喃喃道:“明天还要早起,唉,想到要回去头越发大了……”
不似是平时里的端庄,随意伸展的动作看似是起舞一般,几分落寞。
尽管凤涅心中有一万个不愿回宫,在范府的最后一日还是极快过了。
正午一过,宫内便有人来,备了凤驾迎接娘娘回宫,范府上下又来辞别,如此一拖,起驾回宫之后,已经是huáng昏时分。
凤驾入了宫门,凤涅便觉气闷,一直进了凤仪殿,才喘息片刻,便又起身换了衣裳,前往勤政殿“谢恩”。
这是凤涅头一次瞻仰朱玄澹“工作”的地方,殿门口上禁卫同太监们层层恭候,小太监见了礼,便进内通报。
片刻,大太监季海带着一脸笑出来:“娘娘大好,奴婢给您请安了。”
凤涅道:“公公辛苦了,陛下可在?”
季海哈着腰,一脸诚挚:“回娘娘,陛下在呢,不过还有几个内阁的大人也在里头议事。”
凤涅点头:“看看天色也不早了,议了很长时候了么?”
季海皱眉道:“可不是么?半个多时辰了,本来万岁爷还想着去娘娘宫里头呢,不过……瞧那样,好像还得再过一阵子。”
凤涅“啊”了声:“国事要紧,陛下专心是好事,不然本宫待会儿再来吧。”
凤涅正要转身,却见那本来关着的勤政殿门扇打开,里头鱼贯走了几个大臣出来。
季海一看,笑道:“娘娘真好福气,刚一来这就议完了!”
凤涅也淡淡一笑,站住了脚。
两人这一对话的瞬间,凤涅抬眸,正对上数道不善的目光。
面前,几个大臣分两侧站着,倒是泾渭分明。
左手边儿上的,乃是个中年人,看似同范汝慎年纪相仿,身边跟着个锋芒外露的青年,却正是户部尚书姬遥同刑部尚书司逸澜。
右手边上,是个容貌甚是俊美的青年,身边跟着两个中年男子,一个身形微胖,脸儿圆圆,一个带两点鼠须,目光灵活。
这三人,却正是范汝慎一党的,分别是范汝慎的女婿吏部尚书颜贞静,礼部尚书郑崇,同兵部尚书崔竞。
颜贞静一党见了凤涅,便恭敬行礼,道:“臣等见过娘娘。”
凤涅见颜贞静生得顺眼,他身边两个也各有特色,便一笑:“众位免礼。”
另一边上,姬遥同司逸澜两人对视一眼,各露出不屑之色,然而礼不可费,便也上前行礼:“见过娘娘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