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嬷嬷立刻道:“陛下对娘娘是真心疼爱的,只是听了那些流言蜚语,于是不免……气上心头,奴婢觉得,过不几日,陛下就会将娘娘接回宫的。”
简凤涅眯起眼睛,望着风里头chuī坠了的一枚落叶,道:“是么……”
我gān杯,你随意,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耳旁是康嬷嬷喜滋滋地自言自语:“都说人病一回,就会长一回的心眼儿,起初娘娘病得如此之重我还……,现在看来娘娘这回病得倒是好,整个人长了心眼儿了!”
简凤涅听得好笑,便问道:“嬷嬷,本宫先前很是缺心眼儿么?”
康嬷嬷觉得“缺心眼”这个词有些不大中听,就道:“娘娘那不是缺心眼儿,是太实诚,太老实,太……唉,不是奴婢说,在这宫里啊,太实诚的人,总得倒霉。”
康嬷嬷尤其喜欢说话,嗓音百转千回,若去说书,必然是第一流的。简凤涅听闻的魏才人同齐嫔好的消息,就是她训斥芳嫔琳贵妃等人之时随口带出来的。
简凤涅旁敲侧击,便又得知了许多关于宁曦皇后之事,康嬷嬷虽然大嘴巴,但到底不敢妄议主子,只是少少地说几句,有十分的,便委婉地说三分。
她对宁曦皇后xing子的评价是:“娘娘凡事不爱议论,别人说什么就是说什么,别人往自个儿身上泼脏水,娘娘也不肯辩驳……这怎么了得!娘娘为人就是太过善心了些,任凭那些狐媚子爬到头顶上,都不肯大声说一句,她们便越发得势!奴婢就是看不惯这个!”
简凤涅想:“原来宁曦皇后xing子懦弱……唉,真的假的,不过,康嬷嬷忠心护主倒是没错的。”
康嬷嬷对宁曦皇后同天子之间的关系却是赞美有加:“陛下对娘娘可真没话说,奴婢虽然是在范家的时候就跟着娘娘的,也希望娘娘将来嫁个好人家……但做梦也想不到,陛下居然会如此恩宠娘娘……当时听了娘娘要当皇后的消息,奴婢整个人都昏死过去,如做梦一般……陛下可宠娘娘了,大婚之后,整整半个月都宿在娘娘房内……那些狐狸jīng,眼红的暗自里哭嚎呢……”
简凤涅的结论是:天子不知道哪根筋抽了,或者另有内qíng……才看上了不起眼的“小孤女”,破格提拔,假惺惺地新鲜了半个月,成功地拉了三千佳丽的仇恨,什么抓耳挠腮暗地扎针儿或者煽风点火的举动必然是如雨后chūn笋般地……然后天子的哪根筋又抽了,皇后得以到冷宫来度假,率领冷宫三宝两狗腿开展冷宫半年游活动。
早在之前就知道,宫中妃嫔的起落,全系于天子的一念之间,将自身之幸福,全仰仗一个男子变幻无常的心意,这真是何其无趣的皇宫生涯……
只是,前生,嬉笑怒骂演了一辈子的戏给人看,累了,乏了,今世,还是懒懒散散地做个看戏人最好。
简凤涅深思熟虑:对于宫女来说,出宫尚是极可能的,对于妃嫔来说,只要肯钻营,估计也还可以,但对于皇后来说……
换了数个姿势,想了几种方法,总而言之,想要全身而退,还真不是个容易活儿。
毕竟,不管是皇后还是废后,都是一国之后,天子的正妻,但凡能喘气儿,就是“后”,除非是死。
陷入冥思苦想里头的简凤涅,被子规的声音唤醒:“娘娘,奴婢回来啦!”
简凤涅同宫妃斗了半晌嘴,又觉得自己想了半晌却徒劳无功,颇为劳心劳力,便闭着眼睛装睡,不想搭理。
却听得康嬷嬷的声音说道:“娘娘睡着了,不要扰了她……哟,子规,你这是打哪儿弄来的这么大条鱼,阿弥陀佛,居然还是活鲜乱跳的!”
简凤涅听了这个,即刻灵魂附体,眼睛睁开,目光如炬:“子规,你得手了?”
子规觉得“得手”这个词,委实有些让他颜面无光,却仍淡定道:“娘娘,幸而不rǔ使命。”总算是力挽颜面于万一。
简凤涅目光炯炯,从子规平静如水的脸极快地转移到他手上提着之物上,那是一尾起码有五六斤重的大鱼,肥胖之极,笨拙而生动地扭动着身躯,徒劳无功地扇动尾巴挣扎。
冷宫里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枯枝烂叶,子规捡了一堆柴火,在院子里架起个简易烤架,打了一通井水,把那条鱼洗剥gān净,鱼身上各处割了几道,塞上盐巴香料,又分成两片串起来烤。
不多时,鱼身上的油被烤了出来,一滴滴落下来,打在火堆上滋滋作响,火焰突地会冒出老高。
焦香很快地扬了出去,火堆边儿上,简凤涅斜躺在长椅上,子规负责烧烤,康嬷嬷瞪着眼睛看鱼,在她旁边,琳贵人,芳嫔,湄妃三个,端端正正地也坐着,三个人六只眼睛,一眼不眨地盯着鱼看,那种含qíng脉脉而又不乏紧张的氛围,让人以为那条鱼就会是新鲜出炉的当今天子。
简凤涅望着这样一幕和谐的场景,心想:“食物的力量真伟大,怪不得老祖宗说民以食为天呢……”
等到鱼烤好了,子规取了中间一段肥美多汁的给了简凤涅,康嬷嬷早找了数个盘子,三宝每人分了一块儿,大家围着火堆,很有默契地吃将起来。
那些神出鬼没的冷宫宫人,远远地看着这诡异一幕,不知是要垂涎还是垂泪。
许久不见油水,连同湄妃也吃得心满意足,临去之前兴致勃勃地唱了段儿《醉扶归》:“……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chūn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不到园林,怎知chūn色如许?”
简凤涅觉得月光融融里听这个,果真有种“游园惊梦”的感觉。
湄妃唱完后,极正常地又行了个宫礼:“姐姐,这首便送给你的。”袖子一挥,踩着碎步翩然飘走。
简凤涅觉得她离去的姿态仍似有异常人,但总体行为上已有了极大的进步。
临去睡之前,简凤涅叫住子规:“子规,昨晚……”
子规垂着眸子,垂手等候,简凤涅望着他平静又略带谦卑的神qíng,那一句话在舌尖上滚了几下又咽下去,道:“昨晚上有劳你啦。”嫣然一笑,转身搭着康嬷嬷的手而去。
“奴婢恭送娘娘。”身后子规抬头,乌浸浸的目光里,不知闪烁着什么。
本是想问子规昨夜有无发现什么不妥的。
但那人显然是有备而来,通身一股有恃无恐的气势,倘若子规知qíng,自行避开,自不必告知他使他为难,倘若子规不知qíng,硬要令他惹祸上身,又何必。
午夜梦回,简凤涅翻了个身,忽地嗅到一股微苦的奇异味道,她心头一动,双眸微睁,模模糊糊望见某个有几分眼熟的影子,端然坐在yīn影里,似真似幻。
花愁颤
空气之中一股奇异味道散开,夏夜燥热,下半夜却隐隐地有些薄薄凉意,这味道起初闻着极淡,就宛如心念一转之间的一股苦涩之意,不经意便会被忽略,然而细细觉来,却又百转回肠,那最初的薄苦之外,另有一股甘香回来,绵软dàng漾。
花明柳暗,先苦后甜,双生并行,一如人生起伏的滋味儿。
在许久之后,简凤涅才明白,这是青艾同龙涎香混合产生的味道。
那天底下独一无二的香,唯一人能用。
刚刚醒来,神智还有些不甚清醒,简凤涅眯着眼睛看那方影子:“究竟……是人是鬼呢?”喃喃地,似问自己,似问虚空。
那人轻轻一笑:“小娘子心里所愿是何?”
简凤涅叹道:“人鬼殊途,虽然有趣,然而多半没什么好下场,故而是人最好了。”
那人静静问道:“那,何人最好?”
简凤涅想了想,十分认真道:“是尚膳监的总管太监,则最好了。”
那人身形一阵乱晃,却生生地忍了,半晌才重又说道:“为何……要是尚膳监,还是总管……太监?”一句话,问的七零八落,dàng气回肠。
简凤涅慢慢道:“这冷宫里头虽则安逸,然而吃食上究竟匮乏,每日的喝粥吃咸菜gān,有些熬不住。”
那人哼了声,道:“冷宫便是如此了,若是有那些山珍海味,也不称之为冷宫了,不是么?”
简凤涅眨了眨眼:“故而我才盼你是尚膳监的总管太监,劳你夜半来探望,估计也能大发慈悲,调整一二。”
那人道:“让你失望了,我并非尚膳监的总管……太监。”那“太监”二字,格外咬的重些。
简凤涅百无聊赖道:“那么你是哪里的太监?”
那人身子僵了僵,而后咬牙道:“我……并非太监!”
简凤涅望着他帽子底下露出的下巴,隐隐地可看到这下巴的形状不错,且无须。
简凤涅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没什么,”她打了个哈欠,“你既然神出鬼没而来,必然是不愿意自己身份曝露的,一再否认,也是qíng有可原。”
那人听她言下之意显然仍旧将自己看做太监,那原本放在膝上的手忍不住也微微握紧,有几分按捺不住。
然思来想去,却究竟未曾发作。
简凤涅自顾自翻了个身,竟是背对着那人,那人见她如此目中无人,便微微抬头,帽兜之下,一双眸子皎皎如星,轩眉微挑,刚要开口,却听得简凤涅道:“其实你是太监最好。”
那人道:“为何。”
简凤涅道:“人在冷宫里头,虽已经是最坏不过的境遇,然而若是有什么不好的传言,那岂不是雪上加霜……阁下是太监,倒是说得过去,何况在这宫里头,能够夤夜自由行走的,除了侍卫,便是太监,我赌后者。”
“那我,也可能是侍卫。”
“是太监!”
“侍卫吧……”
“太监!”
他一时语塞,她却打了个哈欠:“其实太监也是不错的,你无须介怀,英雄不问出处……唔,倘若无事,我要睡了。”
久久,简凤涅已经半入梦乡,却听到身后那人道:“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简凤涅哼了声,眼睛半闭半睁。
那人自顾自道:“史书曾记载,天朝派了使节出使,行经滇时,滇王问道‘天朝与我孰大’?使节笑而不答,经过夜郎国之时,夜郎国之王……”
简凤涅甚是失望,道:“这不是夜郎自大的故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