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自衣襟里掏出一个羊脂白玉小瓶,语气淡然:“若现在将柳姑娘救回去,不多时此妖必会再来骚扰,莫若一次将其降服,免却后顾之忧。”
平南王世子仍是不放心,国师却将手中玉瓶递给柳水仙:“晚间等它回来,柳姑娘可寻机会将此符水浇到它身上,能喂它喝下更好。如此,待明日午时它入得阵中,必死无疑。”
柳水仙几乎颤抖着接过那个小玉瓶,平南王世子不忍她再度犯险,若事qíng败露,那僵尸势必大怒,她一个弱女子可怎么办?
可是国师明显不在意这等理由,他重新祭了剑,
一手握了平南王世子的胳膊将他带到仪表堂堂 上,留下一句话:“不用害怕,明日之后贴纸妖定除。柳姑娘与世子当可结百年之好,再无阻碍。”
柳水仙看着他们御剑远去,她攥紧手中的玉瓶,连溪边的衣裳被水冲走也没能发现。明日之后,此妖定除。国师的话在她耳边挥散不去,这本来是件好事,它再不会出现,再不会打扰她的生活。可是她心里却只觉五味杂陈。
绿瞳僵尸这一趟足足离开了一个时辰,回来时柳水仙仍然坐在溪边发呆。它将怀里的东西全部堆在她面前,柳水仙被入目的琳琅珠玉给闪花了眼,那只僵尸却很高兴,捡了珠钗在她发间比划。人间女子的发钗比较繁复,它不会戴。柳水仙由着它在自己头上胡乱比划,原来….它离开就是去寻这些东西么?
她将自己的镯子戴在手腕上,低头去看山间清洌的溪涧:“我并不喜欢这些,你拿回去吧。”她的声音极低,在寂寥的山野却分外清晰。那只僵尸也不生气,任那堆首饰垃圾一般丢在那里。
它话少,柳水仙也不知道该与它说些什么,一人一尸便就这样沉默。待得夕阳渐沉了,暮色笼罩了山簏。柳水仙又触到袖中的瓷瓶,她抬头正对上那只僵尸的目光,那眸色太过通透,看久了也不觉得骇人,有点像她闺中发钗上的祖母绿。
她觉得自己应该重新与它jiāo流,这只僵尸确实扰乱了她的生活,可是她现今,却并不十分恨它。若是它以后可以不再出现,也许并不一定非要杀了它吧?
“你说你叫犼对吗?”她小心翼翼地试图与它jiāo流,相处的时间太长,它也从来不曾凶过她。柳水仙对它已经不再如当初的惧怕。
绿瞳僵尸却是高兴的,这些日子以来,她第一次主动和它说话。“嗯,我是犼。”它仍是极快的答,她第一次肯与它jiāo流,它又惊又喜。想靠近她又怕惊扰到她。
柳水仙坐在溪边,新月初升,光华黯淡,她看不清它的脸:“犼,你说的巧儿是谁?”
绿瞳僵尸低头思索了一阵,巧儿是谁?
“巧儿是你的前世,在很久以前,一个道士将我从坟包里刨出来,放在那边的山dòng里,然后每日在 耳边聒噪,反正我也听不懂,就没有理他。有一天他突然打开我的棺材,将你扔了进来……”
山风摩挲着林木,绿瞳僵尸的声音仍低沉,细细地讲一个时日久远的故事。它的语言表达能力不是很好,经常讲过了又需要补充。柳水仙认真地听着,几日之前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够这般,在深山溪畔,呼一个僵尸讲故事。可是她也被这个故事吸引,故事里的耳语欢歌、流离聚散,那个叫巧儿的女孩儿,真的就是她的前世吗?
她也曾努力地回想,可是没有任何一点印象。
这就是轮回,是天道给予生命的恩赐,一个崭新的开始。此前往事,那些朝朝暮暮、生死相随的恩爱,最终都如云烟散尽,再不复来。
当那个故事,从头到尾都已成别人的故事,爱过如何?恨过又如何?我已全然忘记,岂管去日苦多?
故事听到末尾,柳水仙苦笑了一下:“好吧犼,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就是你口中的巧儿……”:
“你是。”绿瞳僵尸极快地答。
“好吧,就算我是。”柳水仙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她也怕突来的举动刺激到它,“可是犼公子,人类的轮回,代表一切爱恨qíng痴的终止,前世的因果,早已止于前世,你寻找的不是我,只是你记忆中的巧儿。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千方百计想要追寻的,不过是她的记忆与qíng感,你们相识相知的回忆,而我没有。我不相信轮回,但是就算是我是她的转世,我与她亦没有任何关联,我和每一个魂魄都是一样的。
绿瞳僵尸愣在原地,它没有想过这么多,它只知道它要找到巧儿,继续和她在一起。可是眼前的人告诉它巧儿没有了,所有的回忆,都将只是它一个人的回忆。那些曾有的泪水欢歌、耳鬓厮磨,到最后只有它一个人记得。
“犼公子,我过得很好,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夫家,再过一个月就会出嫁,然后相夫教子,过我这辈子。或许未来会有变数,我未必能幸福。但是不管再多坎坷,我也愿意作我自己。我是柳水仙,我不是你的巧 儿。犼公子,或许你们确有一段恩爱缠绵的爱qíng故事,但是过去的便应该让它过去,太过执迷,最后不过苦了自己。”
绿瞳僵尸轻轻摇头,却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她是巧儿,她的xing格永远那么温婉恬淡,骨子里却倔qiáng得可怕。她是巧儿,可是她已经不记得它。
巧儿告诉犼。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夫家,犼不应该再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巧儿告诉犼不应该执迷于过往。
巧儿忘记了犼。
第六十四章 似是故人来
天外天并不敢透露绿瞳僵尸出逃的消息,许多妖魔都以为这个僵尸始祖此时应当是在天外天养伤。毕竟纯正的僵尸血,在如今它没有自保能力的qíng况下,实在是很惹人垂涎。
山间风凉,明月当空。柳水仙在溪涧边抱膝而坐,身边绿瞳僵尸吸食着山间灵气,月光朦胧了它的侧脸,诗化了夜色。
晚间的话她不知道它有没有听懂,它这样沉默了太久,柳水仙有些无所适从。
等了太久,她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这只僵尸这才转头望过来,声音低哑:“起风了,回山dòng吧。”
它仍是驮了她往回走,极小心地避免树枝刮擦着她。柳水仙心里莫名的也有些堵得慌,但她必须要回去。一个人,怎么可能跟一个僵尸一起生活呢?
何况她有她的爹娘,有她自己的生活。
山dòng里依旧yīn暗,月光只能照到dòng口,柳水仙视物不便。绿瞳僵尸便找了一chuáng薄被过来将她裹好。她估摸着是受了凉,抱了被子仍觉得冷。绿瞳僵尸有些不放心,以前巧儿也生病,它就默默地抱着她。柳水仙能感觉它的怀里,她不知道犼属火。只觉得它怀里基为暖和,隔着薄被缩在它胸口,也不曾挣扎。
山间夜晚太静,她寻思着袖中玉瓶的事,一时竟也毫无睡意。翻个身无意间蹭过它的胸膛,却似碰到它的伤处,它低低地痛哼了声,只以为她已经睡着,怕扰她好梦,只能任她这般压着,一动不动。
它的身体如今已然拥有体温、心跳和脉搏,能感知所有的痛苦和欢悦。而此时的疼痛,便是重生的代价。
其实应龙说得不错,凡事皆有因果定数,它夺取了女魃的僵尸血,就需要替她偿还这血液中未尽的痛楚。
柳水仙第一次觉得黑夜短暂,还没等她想出一个结果,天色已然渐亮。那只僵尸仍维持着昨夜她临睡前的姿势,见她睁开眼睛方道:“我出去寻吃的,很快就回来。巧儿今天想吃什么?”
柳水仙已经懒得再反驳它:“我要回家。”
她握紧袖中的玉瓶,紧盯着面前的绿瞳僵尸,它仍是选择忽略:“我去买苏记的蟹huáng包好不好?”
柳水仙便下定了决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分外冷静:“那你去吧。”
那只僵尸似乎很高兴她的回应,立刻便出了山dòng。它脚程甚快,片刻便失了踪影。柳水仙在dòng口张望,认准了国师所说的双rǔ峰的方向。
绿瞳僵尸回来时天开始下雨,天色yīn暗,小雨淅淅沥沥、悄无声息地润泽万物。柳水仙一个人呆在山dòng里,此处观雨又是别样的景致。绿瞳僵尸将早餐摆在她面前,柳水仙开始吃早餐,偶尔悄悄望它,发现它竟然在打瞌睡,对于一只已经不畏惧日光的僵尸来说,这实在不是好事。
以往它吸在烈日当空的白日会感觉困倦,这表示它体内的灵力已经严重不足了,再难经耗损。
柳水仙吃过早餐又等了一阵,见它似乎没有醒来的意思便忍不住叫了它两声,它居然未醒。想着国师jiāo待的事,她小心翼翼地拿手指戳它:“犼,我们出去玩吧。”
它疲惫地睁开眼睛,突然展臂圈住她,将头搁在她肩头,声音还带着睡梦中的朦胧:“等会就去。”
柳水仙不敢推开它,隔得太近,她能感觉到它的呼吸,似乎也带了灼热的温度。外面小雨还在下,她望着烟灰色的天空发呆。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了许多事,半晌竟然也靠着它的脑袋睡着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晌午,外面小雨初歇,道路泥泞。它本来想要出去给柳水仙寻食物来着,柳水仙拉住它的衣角:“我们出去走走吧。”
这个它自然是愿意的,当下便驮了她出去。雨后的山野,空气格外清新,糙木经小雨洗涤,翠**滴。
绿瞳僵尸本来yù往南,以往柳水仙因辩不清方向,从来不管它们去哪里。此番柳水仙却有意见:“往东吧,听说那边有座双rǔ峰挺漂亮的,我想去山顶看看。”
绿瞳僵尸便转身往东,它行得不快,偶尔有露水滴落,柳水仙下意识埋低了头,它担心她湿了衣裳又生病,将她放下来打横抱在怀里前行,一路无话。
双rǔ峰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景致,现在时辰不对,天气不佳,自山巅望下去,只能见着一片rǔ白色的云霭,那烟云笼罩的地方,群山绵延,无际无边。它小心翼翼地将柳水仙放下来,还不放心地扯着她的衣袖:“路滑,小心。”
柳水仙四下里望望,觉得国师说的大抵便是此处了,也不再说话。山风渐急,绿睡僵尸这才警觉地看向四周,金色的符咒开始显现。
“妖孽,哪里逃!”国师一声断喝,十六个道士分散在四周,绿瞳僵尸很疑惑——它根本没有逃。它没有去驮柳水仙,它知道这此人不会伤害她。这国师的功力它领教过,若在平时给它剔牙都不够,可是现今……还真有些龙搁浅滩遭虾戏的悲壮。
这些道士守住了四面,留给它的无疑只有天上或者地下两条退路,它五行属火,与土相克,剩下的似乎也只有空中一途了。
它也不啰唆,直接就化作了尸形,跟守在空中的国师jiāo上了手。死灰色的尸所在足下漫延开来,它面色苍白,獠牙伸出嘴角寸许,眸若沉碧。国师知它实力,也不敢大意,二人在空中缠斗。热làng翻腾,雨后的糙木似被烈火烧灼,全数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