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认出,原来身后那人是聂悯。
眼前几个人应也慢慢清晰了,要近不近的,就像怕靠近些许喷口气都能把他chuī走一般。
“有什么事么?”他还是有些摸不清状况,恍惚着问道。
“没什么,什么事都处理好了,你睡吧。”聂悯沉沉地说道,“放心,我们都在这里。”
他沉默了片刻,眯了一会儿眼,左右看看,司徒凝香,林海如,还有……
“承旧,你怎么变成夜明珠了?”他不解地问道。
颜承旧知道他刚刚醒来,神志还半昏沉着,饶是如此,十分厚的脸皮还是禁不住红了个透,十分无奈。原来他自从中了那个司徒家忘记叫做什么名字的毒之后,不但被林海如把毛发之类一律剃除,更被四师父洪炎qiáng涂了不知什么药粉,说是除毒要除个gān净,把毛根都去了净,以至于过了这么多天才长出了点点小毛刺,如雪花梨ròu般嫩白的脑壳变成了青huáng不接的倒霉地带,色泽可不正像青光闪烁的夜明珠?
梅若影还呆怔着想不明白什么回事,林海如已经从旁将一碗汤水递到聂悯手中,转头向他说道:“先喝完再睡!”
不论如何,醒得过来就好,林海如的狂xing已经发作过去,又被若影一场病势惊得半身虚脱,现在已经不想将人抽筋剥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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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的时候,外面隐约传来风声,大概是准备下雨了。
颜承旧觉得光溜溜的头顶有些刺痒,又有些凉意。
于是将衣襟又紧了紧,将怀中熟睡的人密密实实地裹了个紧。
他下巴触在梅若影的发上,那发上带着汗湿的味道,不过浑然不觉难闻,或者可以说是根本不介意。反而担心若是若影还醒着,定会挣扎着要自去清洗——可那额上还余着高热,这回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胡来。只是,凭他对若影的服从,能震慑得住么?
梅若影身体,可比半年前在南楚相聚的那段时间冰冷得多了。那时候,好歹还能感觉到他手上的温暖。现在则只有丝丝的冰凉。额头是热的,手足却像蛇的皮肤那么没有温度。
聂悯和司徒凝香已去休息,熬了四五个日夜,才总算将病势稳定住,两老也是困顿不堪。
颜承旧不会忘记那两位老父在为梅若影擦拭身体时,每碰触一道形状各异的印记,那神色上的痛苦和难受,呼吸中的压抑和忍耐。因为他每次为他擦拭时,也是如此。
只是三年前刚开始那几次,他或是坐在若影背后,或是若影昏睡不醒,没有被发现他脸上几近扭曲的深刻qíng感。因为梅若影他总是在不经意之中,显出惧怕别人的同qíng。
后来,次数多了,他越发学会了隐藏,隐藏得就越发自然。自然到他几乎已经要忘了,这些来自于身边人的伤害是多么令人绝望,几乎要忘记他个人对刘辰庚的憎恶。
但是现在,他又忆了起来,目光触及chuáng尾的包袱,一时有些收不回来。里面藏着一杆竹笛。据说,四年前青阳宫之役,若影便是以此笛震慑了九阳教的教众。
后来他弃笛离开,刘辰庚便一直将笛留在身边。可是那个人仍然不知道珍惜为何许,如弃敝履般丢在雪地中。
这样的东西,何必留着。反正若影不要,刘辰庚自己丢了,他凭什么要为那个白痴恶毒又愚蠢的皇子保管?
师父说他脾气好,容得人。但是可不代表他什么人都容得。他一直存着这枚笛子,原本是想着,如果若影愿意,即使要重回刘辰庚身边,他也愿意不离不弃地跟着。
可是思前想后,那个刘辰庚是如此的可恨,他无论如何不能忍受。就算若影要重回刘辰庚那种人身边——要他主动离开若影是不可能的——那他就不离不弃地从中破坏,誓要把这两人给拆散。
和若影相处久了,差点把自己对外人的那套给忘了去,他对陌生人的态度,从来可都是睚眦必报的小心眼的哪!
第95章 心魔旧障
林海如端着半盆热水走进帐子,随着他进来,盆中的药味也弥漫开来。
颜承旧早已听见他随意晃dàng出的水声,起身整理好了衣物。两人相互对视片刻,又转向chuáng上躺着的人。尽管无言,仍有不言自明的默契。站在他们两人的角度,不可能自动离开,但也不愿意让这人有分毫的为难。
林海如念想着,懊悔和忍耐,纠结和恩怨,这些事应当是身体健全安好的他一力承担,他也不会转嫁给别人。尤其以前被梅若影偷偷地逃跑,这次不可能会再错手放过。
颜承旧念想着,从来都是下定决心以此生报答解救他至亲的师父同门的xing命之恩。至今一路走来,许多的风波险恶,梅若影总是一意孤行地抢了去。好像在以奔波忙碌的方式极力压抑着什么心事。
梅若影总是显得飘乎不定,纵使这一刻人的确是在你身边,而下一刻,又不知他会逃到哪个地方。
两人都知道,这是他心中还有放不下的事qíng。
于是在这一刻,梅若影的心魔就像是一个难以击败的敌人,即使两人联手,也不知道能否获胜。
梅若影,就这么在他并不知qíng的qíng况下,被这两个早就相互认识的男人给割城掠池出卖光了。
颜承旧向林海如颔首示意,而后jiāo待了两句,自己走出了帐子。
已经近晨,帐外的风灯被北燕士兵一一地熄灭,林海如借着帐内吊灯的火光,可以看见他所牵念的人安安静静地躺在chuáng上。
突然发现,那jīng致的眉在灯光下细细地蹙起,曲成意外柔秀的弧度,陷下的眼眶被淡淡的yīn影遮盖,一对长睫又在yīn影中加上了重色的线条。林海如一时间有些呆怔,忘记放下手中的脸盆。
在战场上重逢后,心中只一心一意记得要冲到他的身边,成为不可突破的护翼,虽然发现重逢后的梅若影面貌有所差异,却没有注意到是如此的,如此的,诱人……
这也是易容么?
在战场上易容成如此绝美是用来色诱敌军?可是战场上人人都杀红了眼,比起美人来,当然是xing命更重要,哪个士兵会色yù滔天不顾生死地去看他?
还有,那一身飘飘dàngdàng的衣服是什么?谁为他准备的?就算要上战场,怎能穿这么一套既招人攻击又不方便行动的红衣?
林海如摇摇头,将木盆搁在矮chuáng旁边的泥地上,伸手轻轻掐了掐梅若影的脸颊。与额头的热度不一样,脸颊凉丝丝的,柔滑得就像冰凉的丝缎。
他自战场上下来后,面对的就是几近油尽灯枯的梅若影,紧绷的心qíng到了此刻才终于解脱了些,于是对眼前这个许久不曾见面和触摸的人,怎能不好好劫掠一番呢。
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每一下,都在默默倾诉,一切噩梦正在慢慢离去。以后,他会张开这些年翱翔得坚毅的翅翼,将他护在自己身后。随着这每一下抚触,不知不觉,越发沉迷沦陷,心跳也愈发地柔缓稳定。
以至于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发现不论怎么抚摸,仍是找不到面具的接口。就连触感,也告诉他这并不是涂抹了什么易容的药物所制造出来的。
持重沉稳的林海如感觉到自己的思绪似乎断了线。
……不可能,变成这样吧。
——画皮么?
——画皮也画不出这么,这么,这么……吧!
——以上是“鬼谷医圣”沐含霜,也就是林海如在好不容易终于意识到梅若影身上不同寻常变化后的第一反应。
又过了好久,他才懊恼地怅怅叹了一口气,视线移向一旁的木盆——水凉了。
其实,早就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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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初起的时候,第二盆药水已经搁在一旁,冒着腾腾的白雾,雾中杂着浓重的药糙气味。
林海如一遍一遍地往梅若影身上用烫手的毛巾揉搓,将药力透入肌体,激发暖热之气。在热力之下,皮肤上那些淡白的条痕、块斑被炙得赤红。
每一条每一道每一块,林海如都很熟悉,即使为这些地方上药包扎的历史仅仅不过数日,也无碍于清晰鲜明的记忆,因为实在是过于触目惊心。更何况,是烙刻于他的身上。
收拾完一切,天色已经亮了。林海如跪坐在chuáng榻旁,为若影仔仔细细地拢好了衣襟被子。外面传来隐约人声,北燕的士兵行到附近都缓了脚步,停了说话,足见北燕武阳长公主对梅若影的重视。
帐外渐渐有招呼吃饭的声音,帐内一片静谧,实在没事可做,又不想离开出去倒水。林海如怅然地盯着水盆中漂浮的巾帕。
他很想问梅若影,有点冲动地想把他叫醒询问。
他是否还爱着他?那个曾给了他最重的伤的刘辰庚。
他又是否还在怨恨他?这个没有能及时阻止一切发生的自己。
帐外远处几棵马尾松下。
刘辰庚站在此处观望——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前来了。
为了找到这里,他不耻下问于曾到这里投递帖子的东齐通传兵。为了让北燕黑骑不打扰他的观看,他还特地请见慕容鸫诗和郑枰钧,破费了好多气力才来得到这里。
梅若影他,不,司徒若影他,他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在这里呢?他知不知道自己这带着些许焦急还有更多期盼的心qíng呢?
他知道自己当年曾做错良多,但是很多事qíng做出来,实在是身不由己。而且就是因为对他来说,司徒若影比一般人更为重要,所以才如此冲动愤恨。
可是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若影他仍然活着,看上去完好无损,甚至似乎得到了什么奇特的际遇。与以前相比,不但神采飞扬,甚至还得到了北燕和群竹山庄的帮助。
纵使在战场上,是在纷乱的血ròu硝烟中,仅仅只有擦马而过的短短片刻,只有那惊鸿一瞥,他深深地记下了那飞扬的红衣映衬着被易容得无可匹敌的容颜。
若影啊若影,事隔四年之后,为什么又在他面前出现?
是原谅他了吗?还是也像他的思念记忆,像他一次一次丢弃若影的笛却无法忘记若影这个人一样,也无法忘却他的好?
为什么要穿得如此鲜妍夺目,而且易容得绝美无双?将脸上那块被他亲手烫下的烙痕遮掩?
是想让他后悔吗?还是想要在他面前为自己当年所受的委屈争口气?
不用,其实什么都不用!
司徒若影,只要活着就好!
他们还可以重新开始不是吗?
王者无qíng?王者何必非要无qíng?他愿意为若影回归朝廷,愿意率兵和南楚,和当年害苦了若影的九阳教、司徒氏一战。
若影是否能感受到他的心意呢?
是的,不错!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将司徒若影的存在抹杀,将司徒若影遗留下的物品一件一件丢弃。可这是因为他以为司徒若影已经死了。
现在再度见面,他知道,上天果然没有遗弃他,机会又摆在了他的面前!
是了,当年司徒若影离开他的时候,从他身上取走了伴随他多年的那面面具,也许就是为了无法忘怀于他,要留下个他的物件以作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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