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大家都已身负要事,梅若影也不愿多说客套话——与自己人làng费时间并不是他的作风。于是轻轻摇头,示意无需客气,便将身前的黑衣青年推出门槛,又回手关上了房门。
血网黑蝎如今虽已尽数归于群竹山庄名下,但是毕竟也有着自己的债。它那血淋淋的传说,其实是用鲜血一笔一划地镌刻下来的。那鲜血,除了敌人的,也有他们自己的。深刻纠结的qíng仇恩怨,是他这个外人无法cha手,也没有立场cha手的。
在想象中,杀手都是“事了拂袖去”的独行客,潜行匿迹一击必杀。在遇到他们以前,从没想过这些独行客之间,其实拥有着大家族般的亲密友爱。或许,正是由于时刻处于生死jiāo关的险境,才更期冀安心的归宿吧。
只是,看着他们之间那种紧密亲切的感qíng,又怎能不心生向往呢。
门棂糊着洁白的纸张,门外天空灰蒙蒙的色调透过,在昏暗的屋里仍旧显得刺目,刺得眼睛有片刻的模糊。
梅若影没有叹息,他的叹息只有对友人的无可奈何,对敌手的嘲讽不屑,却已有许久都没因偶尔的忧郁伤怀而发。或许,伤chūn悲秋的年纪早已结束了。
早在许久以前,就已经决定要一直笑面人生。
早在曾经保护着他的那面大伞破裂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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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承旧走向自己的四师父。
遮了大片天空的蕉叶上那滴残雨正于这时滴了下来,滴在洪炎斑白的发间,他却毫不介意那冰凉,负于背上的那只手伸向徒弟,手心是一卷小指般粗细的卷轴。
取了过来,展开上下看了一遍,随着目光的下移,瞳孔缓缓地收缩了起来。
——饕餮(tāotiè)郎君重出江湖,折花笺现于六艺公子府。
颜承旧低声咒骂一句。其实他们早就发现这恶贼的行踪了,却因他与司徒家主荣及有那么一腿,为了不打糙惊蛇才没有立刻取了他的xing命。即使他到尔德堂来采买男子之间的助兴药物,也没有在里面加料,就是考虑到司徒氏其后的大肆报复。若是在群竹山庄羽翼未及丰满之时便遇到这种滔天巨祸,后果无疑是毁灭xing的。但倒是没想到这个隐姓埋名以作休养的恶贼倒越发得寸进尺来了。
洪炎知他心中所想,便道:“此事你大师父已经jiāo于你我俩人负责。不必心急,用完餐再出发吧。”
看向自己的四师父,只见那双平静淡然的眼中有着理解和容许,不由心中凄然。自从三师父出事以来,在幼年记忆中曾经跳脱飞扬的四师父便失去了那股生动的风采。
那已经灰飞烟灭的传说之中,负担的是外人所无法了解的沉重。
他的五个师父,据说是师祖在单挑某个世家后带回的幼奴。因为无姓,排辈正好是洪字辈,便冠姓为洪,取名各含五行要素之金木水火土。
及至后来,血网黑蝎的天榜杀手不过二十,其中就有五个名额被传承了师祖衣钵的师父们占据。虽然做的是以命取命的营生,还要受到那个传说中的世家的控制和挤迫,好在彼此间相互扶持,却也和乐融融。
只是,并不是事事都能顺遂人意,即使他们是可止小儿夜哭的勾魂使者,面对着四国间的相互倾轧,面对着那个霪浸了千百年yīn谋狠毒、几乎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的古老姓氏时,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对他而言,幼年和少年时期,即使生活奔波,被秉xing各异的师父们所教养却仍让他快乐无比。直至……孙玉乾的出现。
看向四师父,面上水波不兴,双目视线平稳,掩藏于袖下的双手却已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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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炎看着自己与师兄弟们教出的爱徒,心中不无苦涩。
几乎没人知道他们与司徒氏那些扯也扯不断的关系。最开始,是祖师们的愚忠;到后来,是后辈们的被胁迫。
自幼便服食了司徒氏的毒药,xing命为人所掌握,高傲的杀手们从一开始就成了被驱使的走狗。如此卑躬屈膝,不是为自己的xing命,而是为了相互为伴的同伴。
当时折花笺被发现于三师兄洪凌的卧房中那日,余人无不愤然yù死。唯有他的洪凌师兄朗声长笑,提剑便走。数日后,孙玉乾遇刺伤重、几乎不治的消息消息便盛传江湖。
只是这一次反抗的代价太大。
孙玉乾之所以江湖人称饕餮郎君,是因他折花践糙的手段。而他做尽坏事,却仍纵横江湖十数年未尝败绩,除了因为他手段qiáng横之外,还因为他的身份——司徒家主荣及的妻弟。
犹记得那日,司徒荣及只派人带了一条小纸给三师兄,洪凌便整衣束冠,排众离去。而当被从九阳山上丢下时,已经身中七八种奇毒,四肢骨骼尽碎。
他们并不知洪凌在那数日中的遭遇,却看到了被揉皱成一团的那张纸条:“若不听从,便断绝赐予洪氏师兄弟之定期解药。”他还知道,那些世所罕见的奇毒,虽不会要人xing命,却能让人生不如死。而他,善于毒杀,却不善于解毒。
整个组织齐发,直耗费了数月才找到正逍遥独行于山林野地的毒王。为了夺取解药,经历了连番恶斗。他那只残去半截的右臂,便是损在合斗司徒凝香之时。
后来三师兄毒xing虽解,却因四肢骨骼尽碎仍是留下了后遗。
是以,当他们摆脱了昔日枷锁之后,还怎能容许罪魁祸首逍遥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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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颜承旧重新回到暖阁厅中时,却不见梅若影的身影,转过屏风到了后进,才看见了倚窗而立的青年。
“洪四叔呢?”
“正和师弟说话呢,似乎要求师弟教育徒弟时要注意开导心智。”
不着痕迹地看看对方波澜不兴的眼眸,才又道:“早餐。”
“呃?”
“我放回食盒里了,现在应该还温着。”梅若影笑道,“现在不吃,难道你还想带上路?”
于是回到桌前坐下,继续这餐风波重重的早餐。
梅若影不声不响地在吃着,片刻后听到对方说道:“枰钧遇到些麻烦,我与四师父去帮一下忙。”
“什么麻烦?”
“这……”颜承旧想了一想,毕竟其间的纠葛太过冗杂繁复,即使若影也见过他的三师父,还为三师父诊断治疗过,仍是一时半刻无法解释清楚的。
“不能说?”
“不,是因为……”
还没说完,就见红衣青年转身揭开桌上的食盒,道:“饭菜要凉了。”
“我并不是想瞒你!”他有些着急地辩解道,“是那饕餮郎君孙玉乾看上了枰钧。”
“知道了。”
想要倾吐却只见对方取出饭碗布桌,继而埋头吃饭,解释的话便梗在了喉间。失神也只有片刻。的确,有些事qíng不亲身经历,是不会知道究竟的。即使说了,对方也不会明白的。
大战如今已迫在眉睫,唯有心平气静,才能达到完美的临战状态。毕竟,他在外可是冷血无qíng的极恶杀手“万里追魂”。
执筷吃了几口,突然听得对方说道:“承旧,过来。”
抬头看去,只见若影已经放下碗筷,正坐在桌子对面面带鼓励地看着自己,那样子是完全不介意刚才的对话了。霎时间有些迷糊起来。好奇之下,便起了身转过桌去。
“蹲下。”
依言蹲下,若影的位置已经比自己为高,心中的异样感更甚。正要询问时,只觉眼前一黑,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的体温覆了上来。直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而这时,他已经被深深地埋入那袭红衣中了。
“洪三叔并不希望你们为了报仇而搭了自己进去。”
“你知道?”惊诧之下从他怀中挣脱开来,那些与他所出身的家族的血腥的怨仇……如此的细节——他也知道?。
“别忘了,我也和你三师父长谈过几次啊,你也太小看人了。”若影好笑地看着他,“像那种可恶的yín贼,本公子向来是见一个杀一个,所以有什么需要别忘了开口。”
一边说着,一边低头与他额头相触,道:“平安回来。”
这是当年杀手们离去单独执行任务时,亲密好友间告别的仪式。
短暂,却弥足珍贵。伴随着每一次的暗夜潜行,像是温暖的灯火照耀于心间,不让仇恨与冷血迷失了心智。
“既然金焰毒龙丸已经到手,我也该动身去南楚军营了。如果运气好,也许近期还能相遇。到时候再把酒夜谈,应该也别有一番风味。”若影拉开了距离微低着头看他。
颜承旧突然觉得自己不说些什么不行,可看到青年挂在嘴角的温暖笑意时,一瞬间便愣了神。曾被师父师伯们赞许为睿智果断的头脑,什么也想不起来,窝囊地化成了一滩白水,全然忘了语言为何物。
看着蹲在面前的黑衣青年神飞天外,梅若影也有心中所想。
他喜欢这些xingqíng中人。都曾经是天涯沦落人,又怎不知道这其中的珍贵。
看着他们相互之间的亲切友爱,似乎就连自己的心中也暖热起来。
当年血网黑蝎刚脱离那个霪浸权势yù望的古老家族时,在兴奋与欢腾之下,也有着难以察觉的无所适从。想想也是,长久以来,他们虽然处于司徒氏的控制之下,却也同时是处于司徒氏的羽翼之下。信息、后援、医疗、庇护,一直是由那个家族所提供与控制。
刚刚获得自由的人们需要一个框架,让他们能在框架中自由地发展;需要一根伞骨,一根足以支撑起他们的伞骨。
而自己呢?也正漂泊伶仃,也正漫无目的。于是便想着,若是自己,应该能够制定出那样的框架,也正好依靠着忙碌去忘却某些厌烦的俗事。
说起来,只是各取所需的关系罢了。
可是越是深入,就越被他们所吸引。被这群不论经历多少腥风血雨,始终维系着大家族般亲密qíng感的暗夜行者们所吸引。
他也曾在一面温暖的大伞下遮风挡雨过,只是那面大伞毕竟不是属于他的。风雨到来时,不能为他撑起一片天空。梦醒时,留下的只有一身伤病几丝心冷。而现在,既然是他支起了伞骨,应该不会让自己人们遭遇到相同的事qíng吧。
思绪被门外微不可闻的足音打断。
梅若影悠然地拍拍对方的肩膀道:“好去好回,记住你是我们的暗使,千万别弄得一身伤回来làng费庄里的好药。”便率先站了起来。
颜承旧也自地上站起,退开两步抚平衣角,一边笑道:“你还心疼那点药钱?也罢,如果làng费了,就照旧从我的月利里扣除吧。”
正于此时,敲门声响起,院里传来洪炎的声音道:“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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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力处理你那边的事,不必为我这边耗费jīng力。”青年的嗓音从门里传来,一字一字若水滴般溅在他心中。
房门在眼前阖上,遮挡住那人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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