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就当不得真了。
可是梦中前途漫漫却不知目,想要退回却已再无退路的无力与绝望;悠悠旅途却只有他一人一马的孤独寂寥,仍然像恶毒的长蛇般自梦中绵延而出。即使在已经醒来的此时,仍然妄图要将他牵扯下去。
刘辰庚只是突然哑声低笑,压着胸口的手却并不松开。这只手开碑裂石亦是常事,要将那些他所不该有的qíng绪阻挡在胸膛之外,应当也轻而易举。
常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是他整日的事务烦心,要梦也应当梦见南楚军阵,怎会出现这样无头无尾的梦境?而且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再定了定神,他松了手,随便找了件袍子披上,下chuáng向桌旁行去,要倒一杯凉水清醒清醒。
行至桌前,却突然见到一物,细长的竹身光滑劲挺。胸口陡然剧痛,猛然间汹涌跃出,阵阵抽搐。
这奇痛如此剧烈,恰恰生于他最为脆弱无防之处。即便是于战场上骁勇无匹,浑身染血依然列阵前行的他也无力抵抗。压抑的喉间发出撕裂般的声息,可也已经无余力去理会,只能牢牢地压住那块巴掌大的地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阻挡冥冥中一把冰寒无形的钝器,不断在他胸腔中的掏挖措动。
凝止了也许只是片刻,也许已经半晌的时光,胸中的剧痛终于渐缓。他才放下双手,目光有些涣散地抬头四顾,过了片刻,才渐渐清明漠然。
不应该出现在此的,那只会束缚他的事物,他早已远远丢去。今日再见,也不曾向将之拣拾回来的谋士严九讨回。
再凝神看去,原来桌上只是一支毛笔。
呆然半晌,一屡不屑的笑丝丝浮上嘴角。为那过去不再回来的往事,为适才无头无尾的惊梦,也为婆婆妈妈的自己。
不过如此而已,他早已放下,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何苦再来缠他。就算冥冥中有鬼神存在,要为司徒若影的冤屈报复,他也能凭一己之力挡开。
不过一个曾让他稍微动心的侍宠罢了,他为之懊悔数年,早也应当放开。更何况当下练兵已成,只等开拔南行。大战在即,又何来jīng力去为之烦扰。如今在他手下求生的,已经不再是区区青阳宫中数百人。而是十数万计的大军,甚至国之存亡。
司徒若影,若将南楚大败,一举挫伤司徒氏在四国九阳教徒中的威信,应当足以做你的祭品。
司徒若影,你可否暂放我一时轻松,别忘了死者俱往矣,生者还要前行。
胸口似被适才的顿挫掏出一块半大的空dòng,只是半大的空dòng而已。
刘辰庚一时失控,将桌上文房狠狠扫落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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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枰钧看着颜承旧把玩手中笛子,冷哼一声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献宝?若今日刘辰庚将它拿了回去,不知还会生什么事端。你就嫌若影现在麻烦还不够?还想前事重来吗?”
“我只是看不得有人因这厮受苦,这厮却自己在逍遥罢了。”
“噢?我倒觉得即使见了这笛子,他也挺逍遥自在的。”
颜承旧轻轻一笑,将笛子轻快地在空中抛了个转,道:“胡chuī兼胡柴。我不信你没看出来,他那时的眼神都变了。”
“噢天!承旧,都什么时候了,这些恩恩仇仇的事qíng以后再说行不?若是他心绪失控,战时说不定会大失平常水准!”
“你怎么不说他因心怀愧疚,以后战意剧增,说不定能取得最佳战果?”颜承旧笑道,“更何况,他算是比较贤明的统帅。我一个与他素不相识的外人,他本可以不理会这清野撤军之策,可却认真听取,还言道会好好考虑。”顿一顿续道,“就统帅来说,算是上佳了。只可惜下面没有像我们这样贤明聪慧机巧百变的臣子哪,啊哈哈哈!”
郑枰钧说不过他,又见颜承旧依然是将那个刻有若影名字的笛子把玩不停,越看越烦,最后上前伸手就要一把夺过。
颜承旧目光一直不留半寸给好友,此时双目不转,却手腕一斜,躲了过去。
郑枰钧不服,就势便以小擒拿手与他拆解起来。
两人一个夺得jīng彩,一个躲得机巧,一时间两只手一支笛在半空中三尺方圆之地翻飞回转,好不jīng彩。
末了,颜承旧眯起眼懒懒打个呵欠,笛子轻振,一下子敲在好友腕旁列阙之上。郑枰钧只觉得一线如丝如麻的真气侵了进来,顿时酸软,再使不得气力。
“你犯规!”他怒道。
“我困了……”颜承旧答得根本是牛头不对马嘴,伸了个懒腰后,将被他弄得浑身酸软毫无抵抗之力的好友扯过,一下子甩放在chuáng上。
“哎!摔得痛死了。”
“练金钟罩铁布衫的人还嚷痛?chuáng会哭的……”颜承旧一边喃喃地道,一边八脚章鱼般攀上chuáng。单足向chuáng尾一踢,用了个巧劲,一chuáng厚被平平展开盖了上来。
“喂!”郑枰钧怒不择言道,“男女授受不亲。”
“我是男的。”
“……男男也不行。”
“别唧唧歪歪了,天冷,一起,快睡吧。”
“喂!我要忠于我的老婆啊!要是那母老虎来找你麻烦我可不管!”
……
“喂!至少把外衣脱了吧,很脏哪!”
……
“呜呜,我郑枰钧为什么总是遇人不淑啊……”
****************
[南楚.湘漓郡大营外]
梅若影拆开雪风刚刚带回一张小纸,看完便随手丢入一旁的水洼化了,取出自己先前些好的纸条仔细封在它腿上的小筒中,才放它离开。
一应事qíng做得轻快,一会儿工夫,他就从密林深处出来,背上背着一个满满的药篓,迅速融入其他一同前来采药择菜的士兵当中。
但听得木铎声响,再看看天色,原来收工的时辰已经到了,不知不觉便在林中过了一天。
新兵已经训成,再过数日,这个营中的驻兵就要开拔北上,与其他郡县的驻兵一同会合于长江南岸。时值临战,一应物资都已经准备齐全,唯有药物粮糙箭矢之类是多多益善,于是便有将领令医房每日里到林中采集药物,兵员每日轮流采摘野菜,以便节省积存药食的用量。采了数日,林边的药糙野菜已被扫dàng一空,于是采摘大军便只能往林中深处进发,更方便了他与雪风jiāo换qíng报。
梅若影跟在其他医童侍应后方向一处糙木稍微稀疏的空地缓缓行去集合,准备集中了药糙后便一同回营。尚走了不到丈许,瞥眼间看见右边一名兵士篓中也是满满,只是显得五色纷杂,有青棕色的树皮,浅青色的野菜嫩芽,huáng色的花菜,还有一丛棕白色的蘑菇。
虽然菌帽被其他山野菜蔬压得扁平,可只看了一眼,便立时确定了那丛真菌的种属。
眼见其他人都疾步在糙木间穿绕,各自往营队集合,无人有心注意到这边。梅若影快步跟上前去,拍拍那名士兵的肩膀,说道:“喂!请等一下……”
士兵讶然停步回头,只见一个面带暗斑的普通青年微笑着立于身旁,年龄与自己相近,大概也是军中新人,而且并未身着军衣,应当是医房里的下层人员,便也消除了紧张,对对方回以微笑。
“你那丛蘑菇是在哪里采摘的?”
“蘑菇?”士兵一愣,才反应过来,便将背篓卸了下来,从中取出一丛ròu质丰厚的菌。
“能给我吗?这是一种疗伤的药物。我用huángjīng同你换。”梅若影说得诚恳,一边也卸下了背篓,从中取出一兜生着白绿色吊钟形小花的糙本植物。
士兵见了,便十分高兴。这种糙本植物的根部ròu质丰厚,富含淀粉,味道近于萝卜,可代替主食,也可代替菜蔬。
再者对方毕竟是医房的人,上战场最怕的就是有个万一,所以像他这种初来乍到没有什么势力的小兵最不能得罪的就是治病救命的医生。不说是用huángjīng换了,就算对方今日摆明了要明抢,他也不会不给。
于是便一再道谢着递上蘑菇,取过huángjīng。
“这蘑菇你是在哪里摘的?还有别的吗?”梅若影将之揽过,手上动作却是十分谨慎小心,生怕把菌褶上的孢子震落分毫。
士兵并不在意,只因在众人印象中,不论医正还是医童对待药物都是十分谨慎。报以友好一笑,指向远处一棵树冠繁茂的盘折大树道:“就在那处树下背阳地里,可惜只有这丛,再没别的了。”
梅若影想想也对,这个种属的本就是十分难得的变种,于是谢道:“真谢谢你了,顺便说一声,那huángjīng的根煮吃前可先浸泡一下,浸液能止恶心。”
士兵听后十分欣喜,因为战事日近,届时要离开驻地北上东齐,最恐就是水土不服。huángjīng虽并不少见,可军队里都是五大三粗的大汉,见到可以吃的食物,第一件事就是饿虎扑食生吞活剥láng吞虎咽,又有哪个会花心思去这个泡泡、那个熬熬?于是便将许多有药用价值的野菜野糙白白吃了,毫不懂其作用。
更是对于如此jiāo换更是心甘qíng愿,再三向梅若影谢后走了。
第59章 毒菇之争
梅若影左右看看无人注意,便将刚得的真菌压得稍平,夹手藏于腋下,单手提着药篓向自己那边走去。
他本就想要毒杀一批军中将领,好为战事铺平道路。计划都已经准备了好几套了,今日竟然又多了一个选择。
因为腋下的毒菌可是不下于金焰毒龙丹其中主料琅葛藜椤的奇物。不但甚少有人见过,更少人知道其厉害。今日竟然差点被拿去当菜煮了——真是bào殄天物啊!
一边行着,一边向自己队伍望去。不望不要紧,一望之下差点叫娘。今晨出来时是高老头轮值带队的,还是个比较好说话而且管制宽松的医正。可是现在他身边比肩处却多了一人。
适才离得远,且在林中树茂处,所以没有发现,多出那人正是xingqíng乖张喜好chuī毛求疵的医房主事宁老头。
宁老头正抚着山羊胡子笑嘻嘻地盯着每个人,眼眉眼角虽然都在笑得欢畅,可眸中锐利冷淡的厉芒却让每个人心中发冷,只觉得那眼光把自己上上下下都看个jīng透。
梅若影心中暗道不好,撤了一步,缩起了脑袋转身便要藏入林深处去。
正这时,一声招呼就在身后雷鸣般的响起。
“雷双!你要去哪里?”那声音忒洪亮,一听便知道是同为医童的覃快。
讷讷地转回身来,第一件事不是去看那个家伙,而是看向空地中央。果然宁老头和高老头都被覃快的一声招呼引了目光过来。
梅若影好歹终于能控制好面上的表qíng,夹着腿道:“我想解手,难道这也不行?”这么说着就要夹着腿一瘸一拐地往糙木里蹿。
“雷双!”这已经是主事的召唤了。
天!你是要亡我梅若影吗!
一边在心中高呼着,一边无可奈何地转头回来,一步一挪地向空地处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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