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一个人走着,自昨夜一直混沌的大脑仍旧停留在刚才的画面上。
覃快……
覃快这个名字,昨天还能代表着一个会说会笑的人,今天以后,就只能在墓碑上死板地铭刻着了。
一直以来,他所检查的尸体都是自己所不认识的人,因着在以往的生活中并无jiāo集,不知道他们的日常,检验起来都十分麻利,虽然保持着对死者的尊敬,毕竟没有任何附加的qíng感。然而今日,在他手下过去的是他认识的人。
这个年轻人曾经与他住过同一张帐篷,会因他讲解尸体解剖的场面gān呕不止;会因他一句话就信了他患上痔疮,还好心地抢了他的辣椒面;会直言快语,从不使心计害人;会毫无危机感地大肆宣泄自己对九阳教的不满,害得旁人为这莽撞担足了心……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凄惨的死去了。昨日还乐呵呵地争吵着不想烤药材,非要去为大家取晚饭,今日已经成了一具不言不动的尸体。
他与尸体打jiāo道这么多年,从来不曾想过,经过自己手下的,也有自己所熟识的人。
那些被捆绑鞭打的印记,那些因挣扎而起的淤青,那赤luǒ的年轻的躯体……年轻的尸体上,沾满了黏液……那气味他所配置的药物,孙玉乾跟他索要的数种物品的其中之一。
梅若影步伐平稳地向前走着,满目的荒芜,刚刚平息不久的血脉却突然又翻腾起来。
这个时代人口不多,城市也少。出门也常是三五天不见一个人影的山林,每日里若是错过了宿头,便只有露宿。
这个时代娱乐不多,设备更是没有,想找乐,方法着实有限。若是没钱没闲,只能将就着过,凑合着偶尔看看跳大神,做做捏面人儿泥人儿;若是有钱有闲,多半会变着方儿地拿活生生的人来取乐,丝毫不在意那些被践踏被摧残的人也是一条有血有ròu、会思考会痛苦的生命,活生生的生命。
今天经他手的是所认识的覃快,若是明天,经他手的是颜承旧……思绪在这一刻打住,不可以再想下去,这么荒谬的事qíng怎么可能会发生?
然而过于亢奋的神经怎么也不能平止喧嚣,一遍一遍地回放着刚才那具仍旧温暖柔软的尸体,回放着回放着早间垂挂在树上的断肠血块还有昨夜冲天的火焰。
他惨然地停止了行进,若是换成……猛然间,一股逆流的血冲至喉间,再难撑持突然乏力的身子,一下子跪倒在泥中,剧烈地咳了起来。
旁边经过的士兵们好奇地看着这个并非士兵服色的青年láng狈地趴在泥尘中,自胸膛中传出阵阵拼命压抑着的咳嗽。声音嘶哑断续,犹如撕裂了胸肺。但是毕竟不认识,看也只是看着,都绕了开,没有一人前去询问。
今日,为了给折损在非战斗原因的年轻医童树立墓碑,军医们的队伍比往日迟到了露营地。
率先到达的梅若影在为军医房预留的扎营地站了片刻,见始终没有人来,就离开了原位,穿过杂乱的步行军帐篷,离开喧嚣和嘈杂,向着无人的地方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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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又到了。
无人的林中。
梅若影取下夜枭腿上的信件,这是来自山庄的密报,但是此时根本不能点火照明,将信件塞回衣内,他又放飞了夜枭“走吧,他们已经出营了。”林海如自高树上跃落,正落在他身旁。
梅若影看看天色,早上阳光万丈,夜里却不知怎么飘来薄薄的云层,将原本无月的星空遮掩得更是暗沉。
“走吧。”他答道。
声音平缓,毫无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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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楚与东齐一战,若是能够得赢,九阳圣教和司徒家的势力将会大大延伸到东齐的内部。其实东齐原本也是他们的势力范围的,只是在前几代君主的控制下,已日趋式微。
司徒荣及这些日子潜藏在南楚军中,在幕后发号施令,就是为了直接参与到如此盛事来。虽然极少有人得知司徒氏的家主就在南楚军中,但是但凡知qíng的人都不敢对他有丝毫怠慢,这些日子过得比南楚主帅公子小白还要奢侈自由。
他和孙玉乾依着往时的惯例,仍旧在无人的林中幽会。
但是与以往的尽兴不同,两人甫一开动,不知从何处刮起一阵怪风。不及起身,幽深无月的林地里,突然出现了三名黑衣人。
这三名黑衣人不是别人,正是尾随他们而至的神医毒王以及两人的徒儿鬼谷医圣。
司徒荣及正掀了下裆准备饕宴之时,竟然有人撞破他的好事,恼怒之中,却也浮起警惕与疑心。
他们每次出来,都会有人随旁护卫,就是为了防人闯来,败他兴致。这次随来的,仍然是孙俊杰。
要知道,孙俊杰年纪轻轻就得到他的另眼相看,又在南楚军中担任要职,并不是因为仗着他与司徒家主的关系,而是因他手底功夫qiáng横,能夺帅于万马之中,杀人于顷刻之间。
这几个人,竟然能够通过孙俊杰的把守,能够无声无息地出现于他眼前,就算他一时为yù所迷,那也足以证明这三人实非等闲的功力。
眼下应对才是要紧。司徒荣及不待三人上前,双手一撑,顺带着将惯用的龙凤双剑抓入手中,自地上一跃而起。
锵的一声,剑鞘坠地,在几近无光的云淡星空下,两道金光分出,剑芒乍现于司徒荣及手中,颤动如灵蛇。登时杀气充盈衣袖,衣袍鼓动。
司徒凝香和聂悯没想到他竟然又比四年前武功大进,单是双剑出鞘,就有雄踞天下的气势,更遑论那日益深厚扎实的内功。心中暗叫不妙时,已经来不及阻挡林海如箭步冲前阻挡。
因考虑到两个长辈都曾与这人jiāo过手,单从临机应变的习惯上,就瞒不过司徒荣及的眼光。所以来战前,林海如已经向两位师父请战司徒荣及。见到预定的敌人一出手边显现了深厚qiáng横的内功,尽管知道对方多了自己二三十年的功力,尽管对方武功似已大大超越了两位师父所述,但是此时不能多想。
高手相争,只争一瞬——青年单剑出鞘,当的一声响,从中阻住了刺向聂悯的一剑。
他将敌方当先一剑挡下,虎口剧震,一股冰寒真气直冲己身经脉。但他毕竟非是江湖雏儿,遇变稳重不乱,临急之下手腕翻转,唰唰唰就是连续三朵剑花甩出。
聂悯正想上前接替下林海如,一旁来不及穿回衣服的饕餮公子已经戴上jīng钢指套,五指成爪向他抓来。
聂悯蹙眉咄了一声,手中稍晃,一柄银白匕首现于掌中。
他与司徒凝香一个擅剑一个擅鞭,但是今日仍不想bào露身份,便gān脆换下了趁手的武器。
说起来简单,但若是梅若影早知道他们要这样做,定会阻止。因为这就好比用惯了刀叉吃牛排的人突然改用筷子吃面条,无论那人原先手脚多么灵巧、反映多么敏捷,照样吃得láng狈粗鲁一般。高手相争,状况百出,又怎能容得下这样的危险?
但是聂悯毕竟不同常人。他武功已臻至境,尽管有旧伤拖累,要用好一柄匕首于他而言也不是难事。当的一声响,匕首与jīng钢指套相击。孙玉乾被他震退半步,虽然惊骇,仍是就地一滚,再扑而上。
短短眨眼间功夫,两队人马就已经相互对上,潜伏于四近以阻止他人接近的孙俊杰才来得及纵身而出,跃至尚无对手的司徒凝香身前。
一下子打得好不热闹。
也算司徒荣及两人自作孽,他们为了行乐无人打扰,也为了至高cháo处的声响不至于为人所闻,特别选了一处偏远于军营的地方。也就因此,就算打得再热闹,一时间也无人能得听闻。
林海如凝神应对司徒荣及。
他这几年虽然得到两位师父指点,得悉当世最为厉害的医术毒方。可毕竟人力所限,时间短促,就算他天资聪颖,善于统筹归纳,也无法全数学透。且因四年前无法亲手救治若影的憾事,他一直将医术列为优先。制毒,则涉猎不广。
而司徒荣及则不然。他早年时憧憬仰慕着年少成名的毒王司徒凝香,方方面面也想能够追及得上。族中有名人指点各门绝学,他只选了双刃之技和毒人之功。
当下双剑施展开来,在几近无光的林中,竟然泛出蒙蒙绿芒,显是涂上腐骨蚀肌的剧毒。就算双手各施杀招,嘴中还有余裕抽冷子喷she出毒针。
毒针细如牛毛,破空无声。等林海如察觉到时,已经近在眉睫。此时司徒荣及的双剑也正好到了他左右两侧。
若是侧身避开了毒针,便要立时自己撞上锋锐无比的剑锋。生死悬于顷刻之间,于是挫身一矮,就地滚了开去。
司徒荣及还待追上去斩击,左手突然一轻,愕然下看去,紧握于左手的长剑已经脱手飞出。林海如已经稳稳站起,右手仍是那柄长剑,而左手中,正持着一根漆黑长鞭。
司徒荣及愕然以对,腕上才传来麻木疼痛的感觉。原来刚才自己是被这凭空冒出的长鞭袭了脉门,又圈卷起松脱下的左手龙剑。
金色的长剑笃地cha入一棵古木的树gān中,劲道未止,直没至柄。司徒荣及只觉得受了巨大的侮rǔ,虽然天色黑暗,也没曾想到对方武器不止于一柄长剑,但是成名以来,他纵横江湖,何曾被这种后生小子夺了武器去!
盛怒之下,心中突然一凛,目光自cha没入古树的剑柄移开,转而看向林海如。
林海如见他不动,也稳立于山,却在暗自调息。适才几番jiāo手下来,他毕竟受到修为所限,经脉震动极大,虽不至于损伤严重,但也必须争取每一刻休整的机会。
司徒荣及怎么不认得他的成名兵刃?瞬间的惊愕过去后,他恶狠狠地道:“想不到,我们重金聘你前来相助,竟然是引láng入室了,沐含霜,沐大夫!”
孙玉乾在旁边恶斗聂悯,已经颇为吃力,听自己男人这么一说,浑身一震,赤luǒ的腹ròu上顿时被聂悯毫不容qíng地划了一道。
林海如一早知道自己若要与他力战,身份上的秘密定是瞒不过去的,只求对方不要从他的招式中认出自己学成自毒王神医就行。
双目露出寒芒,口中则轻轻淡淡地讽道:“晚生不才,若是继续呆着,迟早要被你姘头那个,既然晚生并不想被那个,也就只好这个了。”语未毕,握紧手中惯用兵刃,移动脚步,在司徒荣及身周绕行起来。
聂悯在一旁与饕餮公子相斗,他为人严谨,没想到这次竟然挑上一个全身赤luǒ的中年男子生死相搏。他目力极好,黑暗中也能见到孙玉乾往来跃动之下,垂软的那话儿上下颠颤甩动,正郁闷难言。突然听到自己一向正经的徒儿嘴里也冒出了十二分不正经的话语,偏生还是用闲话家常般的平淡口气道来,饶是他为人向来厚道,也忍不住呵地嘲笑出声。
司徒凝香则暗自摇头,这不成器的呆徒儿,什么时候也学得如此滑头,莫不成是被配给他的那名小小医童给带坏的?
司徒荣及听对手言语轻蔑,也不动气,随着林海如的移动换了位置,鹰隼般的厉目闪现着凶狠的yīn光,道:“既如此,我们手底下见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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