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yīn沉沉的,连日的大雨让道路满是泥泞,街道两旁的屋檐下挤满了人,却个个衣衫褴褛,面有饥色。
从马车中看出去,姬容渐渐皱紧眉心。
耶律熙也再不复之前的轻佻模样。
蓦的,马车突然重重一震。
车内两人都是武功高qiáng之辈,自然是连晃都不曾晃一下身子。
紧接着,负责赶车侍卫惶恐的声音就从外头传来:
“凤王,耶律公子,车子陷进坑里头了!”
听见声音,姬容看向耶律熙:“一起下去走走如何?莫邪王。”
耶律熙自然点头,笑道:“一路都是坐车,身子也差不多软了。”
姬容不再説话,掀开车帘,他率先走了下去。
“凤王。”一直走在最前头的侍卫长下了马,小跑到姬容身边行礼。
点点头,姬容道:“离今日预计的路程还有多远?”
“今日预计在临沛歇息……这里就是,唯一的客栈只要再转过一条街就到了。”侍卫长恭敬的回答。
“恩,”应了一声,姬容对跟着走到身边的耶律熙説,“莫邪王,一起走过去如何?”
“但凭凤王意思。”耶律熙淡淡的説,目光却并不看向姬容。
顺着耶律熙的视线看过去,姬容只见前头有些骚动,微微皱起眉,他还没説什么,便有机灵的下人小跑上前打听。
“回凤王,前头是有人在卖女孩。”不多时,那上前打听的下人跑了回来,“那孩子的老子娘病得快死了,正求过路的人把自个的女孩子买回去,説做什么都没关系,就求一口饭吃。”
姬容没有説话,耶律熙却笑了起来。
丢下一句‘劳凤王稍等’的话,他便向前走去。
临沛是小镇,眼下又刚刚渡过大灾,故此,看热闹的人虽多,买得起的却是没有。也正因为如此,当衣衫华贵的耶律熙一上来,那周围的人便自觉的让了道。
呆在人群里的,是一对母女。
衣衫都是刚够蔽体,做母亲的正侧身躺在地上,嘴唇翕动,胸部微微起伏,似乎连最简单的呼吸都要花费十分的力气。
跪坐在那母亲旁边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女孩十分瘦小,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面没有半分神采,下颚尖尖的,露在衣衫之外的手脚gān瘦得同柴禾一样,仿佛一阵稍大一点的风便能被chuī倒。
站在母女面前,耶律熙只看一眼,便清楚那位侧躺地上的妇人已经是弥留之际,药石罔顾了。而女孩……
耶律熙看向女孩的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清楚的倒映出他的身影,转也不转一下,呆滞非常。
耶律熙笑了起来,蹲下身,他先在妇人面前放下一锭银子,随后又掏出怀里的巾帕,替女孩擦了擦满是污迹的手脸。
“啊……啊……”侧躺在地上的妇人突的激动起来,颤巍巍的伸出手,似想説些什么。
耶律熙看了妇人一眼,眼中略带些怜悯。
几个好心的围观人见事qíng有了转折,忙不迭的跑去请镇上的大夫,更有些同病相怜的女人坐到妇人身边,低声安慰。
只是这些已经不关耶律熙的事了,此刻,他已经牵着女孩,向姬容的方向走去。
身后,那妇人的手已经无力垂下,嘴里的声音更是含混不清,只有那双眼睛,始终盯着离去的女孩以及耶律熙,布满了焦急。
把事qíng从头看到了尾,姬容待耶律熙走到了面前,才淡淡开口,带着些极轻微的嘲讽:“莫邪王倒是好心。”
耶律熙笑得意味深长:“助人为快乐之本。”
一路无话,待姬容和耶律熙来到了临沛唯一的客栈后,倒是发生了一个cha曲。
“怎么可能没有房间?!”随行打点的侍卫听见客栈老板的话,不由提高了声音。
“不是没有……是只剩两间房间了。”客栈老板连连苦笑。
“店家,这灾荒年头的,妳们这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怎么可能只剩下两间?方才我已经问过妳们这里的小二,他分明説楼上都没有人住!”侍卫忍着怒气道。
犹豫一下,客栈老板看了看满大厅持刀佩剑的侍卫,终于还是摇头:“那些房间已经被定下来了……做生意以诚为本,各位爷,真是对不起了。”
听明白了全过程,侍卫长看向姬容:“凤王……”
姬容轻点点头。
明白姬容的意思,侍卫长上前,挥手制止了那侍卫的话,转头向老板説:“两间便两间吧,记得伺候好了!”
最后一句,侍卫长的声音严厉了些。
客栈老板却是松了一口气:“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连连説着,他看向衣着最华贵的姬容和耶律熙,道:“两位爷,请上楼。”
冲姬容一笑,耶律熙率先跟着小二上楼。
而那被耶律熙买回来的女孩,则始终亦步亦趋的跟着,没有半分声息。
第二十二章 慕容非
夜已深,家家户户都熄了灯火。临沛镇上的唯一一间客栈内,躺在chuáng上的耶律熙呼吸悠长,已经熟睡。
而那被耶律熙买回,在地上打地铺的小女孩却睁开了眼。
是一双黑白分明、却十分呆滞的眼睛。
小女孩悄无声息的站了起来,她走到桌前,拿起了茶壶。
耶律熙依旧安睡,他微微侧过头,黑色的长发泼墨般洒下。
女孩拧着茶壶摸到了耶律熙chuáng前。
夜是寂静的,在这寂静之中,女孩的一系列动作没有发出哪怕一丝的响动,周围唯一的声音,只有耶律熙浅浅的呼吸声。
女孩在chuáng前站了一会,她那双大大的眼中突然泛起了一丝红色。女孩的神色扭曲了一下,紧接着,她突然高举起茶壶,然后——
“砰——”蓦的一声,是女孩被重重摔到墙上发出的声音。而原本女孩手中的茶壶,却已经安稳的立在了桌面的托盘之上。
耶律熙慢条斯理的坐了起来,他走到女孩面前,看着渐渐露出迷茫之色的女孩,微微一笑,而后动了动膝盖。
女孩的神色突然变的惊恐,她一下子张开嘴,就要叫唤,却被耶律熙一指点了哑xué。
而在这个动作之后,耶律熙也停了下来——自然不是因为女孩,而是因为一个悄无声息进来的人。
“凤王来了?”侧过头看着进来的人,耶律熙一笑,也不急着处理女孩,而是转回桌前,为自己和姬容倒了一杯茶水。
“外面的侍卫听见声音,几乎要冲上来。”姬容声音虽是淡淡,语气里却明显有些不满。
“凤王倒是体恤他们,”耶律熙道,“只是本王一时却没有——”
“‘中傀儡术之人,身材瘦弱,神色木然,瞳孔黑白极分明,行动生硬若僵尸……’莫邪王想来也是熟悉这段记载吧。”姬容道,却是封了耶律熙推诿之词。
耶律熙微笑起来,便也从善如流的改过:“本王却是疏忽了,不曾想那人会如此急迫,连一夜也无法等待。”
“莫邪王打算如何处置这女孩?”姬容问。早在看见女孩的那一瞬,姬容便已经知道女孩是被人下了傀儡术的。
只是,虽施术之人心术不正,但被施术的人却是无辜。也因此,姬容最先前的那句‘莫邪王倒是好心’却是真正的讽刺了。
耶律熙倒是不在意姬容的讽刺,他略仰仰头,道:“这女孩么……凤王可是不满我去招惹这孩子了?”
耶律熙微笑着,故意説得有些暧昧。
姬容却只是冷淡:“那女孩不过是一个无辜的路人,莫邪王纵无意帮她解开傀儡术,也不必刻意去断她生路。”
江湖中,傀儡术虽是无解,但对于出声皇家的姬容和耶律熙而言,却不过是比较麻烦的一种低下法术——只是很明显,姬容并没有为一个孤女揽下麻烦的yù望,而耶律熙……
耶律熙却是笑着:“本王还以为凤王被一路这么吊着,早就烦透了。”
姬容微皱了眉。他确实不喜欢一路被人吊着,但不喜欢却未必要抹去……自然,这种想法姬容是不会对耶律熙説的。
迅速在脑海中找了另一个理由,姬容刚准备开口,眼神却忽的一凝,而耶律熙,却已倏然转身擒下那不知何时爬起,自他背后偷袭的女孩!
女孩兀自挣扎着,神色扭曲,满脸狰狞,力道也完全不逊于练过武的成年男子。
“这却并非我不给她活路了。”耶律熙突的轻声説了一句,却不知是对姬容説,还是对他自己説。
言罢,耶律熙手一抖,就将女孩丢出了窗户。
闷响从窗外传来,耶律熙和姬容都已经不再关注——中了傀儡术的人虽会在短时间爆发几倍于自身的力道和速度,却毕竟无法在极短的时间内提高身体抵抗伤害的能力。而一个十岁的瘦弱女孩自二楼被人摔下窗户,却是……
必死无疑了。
耶律熙坐到椅子上,他慢慢喝着之前那杯还没有喝完的茶。
茶自然是冷的。
咽下冷了的苦茶,耶律熙开口:“今夜也差不多快过了……凤王可以兴趣坐下和本王説説话?”
“……莫邪王想説什么?”沉默片刻,姬容问。虽没坐下,却也并未离开。
耶律熙似乎在回想,须臾,他道:“那一夜以及我找凤王护送的原因,如何?”
姬容坐了下来。
耶律熙开口,他淡淡笑着,也不自称本王了:“那一夜……那一夜却不过是试探。我虽已经避到羽国来,却总有人不放心,千方百计的想要试探。她道只有反复试探才能证明人心……可她又岂知晓,人心本是不能试探的。”
耶律熙的神色里有了浅浅流转的讥讽,他继续道:“而她选择的试探之人,是一个跟了我十三年的侍从,倒正巧是我唯一放心的人……之前我只道自己太不念旧,却没想到终究是太过念旧了。”
説到这里,耶律熙一笑,是真正看不出qíng绪、宛若画上的笑容:“凤王是羽国正经的储君,想来身边不会有那不开眼的人做这等事了。”
不会……有吗?姬容放在桌上的手突然颤抖了一下。
那一时,连风都似乎凝滞。
那一夜,再无人开口説一字。
翌日,早有默契的两人绝口不提昨夜的事,俱是早早起身,上了马车,继续向前——并非是被水淹了的地方,而是炎羽二国的边境!
临沛距离边境并不太远,姬容又是日夜兼程。故此,仅仅五天多一些,姬容和耶律熙便已经来到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