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来到小河边上,韩元蝶依稀记得这是那水边的一处山坡,没有树木,漫坡都是细细柔柔的糙地和盛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可是这会儿一转过拐角看过去,只见那星星点点的白花仿似浮起来了一般,又流动飘忽,或聚或散,灵动异常,缀在这深蓝夜幕上,灿若星辰,矫若游龙,韩元蝶一时都看的呆了。
不自觉的伸手去抓,那光点灵活的躲开来,然后又调皮的飞回来,落在韩元蝶的头上,又落在衣服上,挨一挨立刻又飞走了,韩元蝶转来转去,只是抓不到,可是她大声的笑着,笑声与这翩飞的星光共舞,洒落在这山坡上,小河边,一直传到河的那一边去。
在河那一边,树下一个黯然神伤的少女远远的听到这个笑声,依稀间仿似有点儿熟悉,她侧耳细细倾听,虽然听不真切,却有一种难以言叙的熟悉感,她又听了一听,仿似还有男子说话的声音,便转头问跟在身后提着灯笼的侍女:“那边是谁家的庄子呢?”
烛火掩映之下,少女面貌现出来,赫然便是那位在帝都丢尽了脸的和庆县主。
那侍女有些嗫嚅,她其实知道那边是谁,可是她不敢说,她虽然是皇觉寺事件后才被调到和庆县主跟前伺候的丫鬟,原本是在敬国公府的,但到底是一家子,当然知道华安公主为何被降品级,和庆县主又为何被送到这庄子上。
她更知道,和庆县主以前跟前那些丫鬟,都是个什么下场,这叫她噤若寒蝉,只得道:“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天天在这边,也没有出去过。”
她是生怕和庆县主知道了那是谁,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又闹出个什么事来,县主也就那样了,破罐子破摔,可自己那可就吃不了的亏。
和庆县主哼了一声,又站在那里听了一回,虽然隔的有些远了,实在听不清那边都在说什么笑什么,可是那一种欢愉的幸福的感觉,隔着那么远,依然能感觉到,而且感觉的那么真切。
那是一种心无旁骛的幸福,生活中处处充满了绚丽的阳光般的欢愉,那一种满足感,隔着黑沉沉的夜空飘散开来,让这位如今yīn郁的和庆县主觉得有着十分的刺痛感。
比起她那几乎看得见黯淡的未来,河对面的幸福欢愉对比qiáng烈的叫她几乎难以忍受。
而当第二日她知道这才到隔壁庄子里住的竟然是寿安伯和他的新婚妻子时,和庆县主愣了一下才明白指的是谁,然后她又怔住了,就在她的侍女战战兢兢抬起头想要扯开这话题的时候,她突然猛烈的爆发起来,一把将炕桌上的东西都扫了下去,屋里茶水碎片飞溅,和庆县主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竟然是他们!他们……”
她的心刺痛的难以忍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单是想一想程安澜和韩元蝶的幸福,就刺激的她痛苦无比。
就因为他们,自己的母亲从那样高高在上的公主身份,变成了现在这样人人耻笑,躲着走的样子,也是因为他们,母亲这一年来如何的痛苦,经历了那样大的打击,以至于现在卧chuáng不起,眼见的就要郁郁而终。是因为他们,自己被送到这个地方不能见人,更是因为他们,自己的前途暗淡无光,叫人难以接受。
可他们那么欢乐那么幸福,昨晚那远远的笑声仿佛一只染着毒药的魔爪,在这一刻远远的伸过来,准确的拧住了她的心,疼的她难以忍受。
昨晚就觉得听着刺耳的笑声,在今日知道是谁之后,那就简直叫人难以忍受了。
和庆县主仿佛疯了一般,把这屋里的东西都砸了个稀烂,连自己手上都划出了两个血口子。
她木然的盯着自己的手,突然用力的按压那血口子,鲜血涌出来是那么鲜艳刺目,而那种刺痛感,竟然叫她痛苦的难以排解的心好受了一点儿。
“姑娘……姑娘……”她的丫鬟却吓坏了,连忙扑上去拉开她的手,和庆县主早在一年前就不愿意听人叫县主了,只觉得刺耳,丫鬟们都改口叫了姑娘,丫鬟赶紧着招呼人给她洗手裹伤,和庆县主也没有挣扎,却也没有任何表qíng。
那丫鬟心中更是打鼓的厉害,他们家这位县主,简直好似疯了似的……好可怕……
正在这个时候,外头有丫鬟小心的进来道:“那边安泰长公主府里知道姑娘在这里消夏,打发人送了些果子来给姑娘用。”
这本是常理,和庆县主跟前伺候的管事媳妇也没过多理睬,只是嗯了一声:“收着就是了,打发来人一个上等封儿。”
那丫鬟应了,却又说:“还有一只簪子,是公主府的大姑娘送给咱们姑娘的。”
和庆县主听说就转头去看,那丫鬟手里果然捧着一只jīng致的缎子长扁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只jīng致的蝴蝶三彩如意玉簪。
第121章
随着簪子前来的,还有公主府大姑娘的拜访,和庆县主自皇觉寺后,虽然她并没有任何明面儿上的惩戒,可差不多儿的人家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很快,往日里相熟的甚至是平时讨好她的姑娘都一个个没了踪影,一则她再不是公主之女,且被朝廷厌弃,二则谁家也不想自家的姑娘学成和庆县主这样的脾气。
这公主府的大姑娘亲自上门儿,如今的和庆县主多少有点儿受宠若惊,yīn郁的气质都带了点儿笑出来,亲自迎到了门口。
任大姑娘模样儿实在亲切,面对和庆县主,她自然知道这里头的分寸,在她看来,面对和庆县主这样的人,又是在这样的境地里,要与她成莫逆之jiāo,让她觉得,自己跟她说的都是心里话,全是为她好,真是一点儿不难。
只需要稍微花一点儿时间就可以了,任大姑娘想。
与任大姑娘不同,韩元蝶心无旁骛的享受着河州这处好地方的风光,她在河州的每一天都很欢喜,这里山清水秀,风光与帝都自然不同,而且这里没有那些妄图指手画脚,成日里拿着规矩过日子的人,陪在她身边的,只有程安澜。
无限纵容,从来不说一个不字的程安澜。
这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早起时花糙上的露水都格外清新,他们当然不止在自己的庄子里,也在这河州的山水之间骑马,漫步,摘花,摘果子,还摘蘑菇。
韩元蝶把一朵有脸那么大的厚实的蘑菇彭的丢进篮子里,想起了什么似的,撩起一边细碎的刘海,对程安澜说:“看,这就是小时候摔的那个坑,还是没有长好。”
这么多年,程安澜终于有机会摸一摸了,他摸了摸,果然有一点凹陷,然后很满足的收回了手,嘴里却说:“其实看不出来,不遮着也不要紧。”
“有时候是不大显。”韩元蝶也摸摸,叹气:“有时候还是一眼就看到的,那天的路太滑啦!”
程安澜现在都想得起当时那一个红红的团子一下子扑倒在地上的qíng形,眼中露出点儿笑影子来。
“咦,这是什么糙?”韩元蝶总是有无穷的好奇心,这一头的话还没说完,就叫一片没见过的花糙吸引了注意力,那里一片及膝高的糙丛,开着或红或白的细碎小花,因成片聚集在一起,有一种不大显却十分幽淡的香味儿随风来,转头看去倒也是十分醒目好看。
程安澜向来没有生活qíng趣的人,哪里知道什么糙,他只是随意的张望了一下,便跟着韩元蝶转了话题,道:“不知道,野糙吧。”
“那是缬糙。”身后有个清淡的女声说:“是一种香糙。”
韩元蝶一怔,转过身来,一身浅杏色衣衫,眉目如画,风姿绰约的任大姑娘站在一株树下,嘴角噙着一抹淡笑,青山绿水间,飘然yù仙,看起来仿若一副仕女图般的美。
这是韩元蝶第一次正式与任大姑娘对上,做姑娘的时候,两人的家世相差甚远,是以很难有jiāo集,这一世,韩元蝶虽然已经念叨了任大姑娘不知道多少次了,可这样当面锣对面鼓的见面,好似还是第一次。
任大姑娘姿态自然,眉眼间还微微含笑,看起来一点儿威胁都没有,就仿佛山间漫步,遇到了邻居,打个招呼般的自然而然,很难让人突然有戒心。可韩元蝶却如临大敌,仿佛一只猫遇到qiáng敌弓背炸毛一般,她也突然就一脸警惕,脊背僵硬。
若是有毛,大约也就炸了。
那戒备的姿态是如此的明显,倒叫任大姑娘都后退了一步,微笑道:“我也是无意中走到这里的,两位没有留意我,原本无意打扰的,便只在这里没有行动,只是刚才见这位姑娘疑惑那糙,正巧我又知道是什么,就说了一句,倒是吓到了姑娘,是我的不是了。”
韩元蝶没有圆房,虽是嫁了人,还是做姑娘打扮,这点不假,可是韩元蝶不信任大姑娘这样的人,会认不出程安澜,认不出自己。这一年来,程安澜在帝都风头之劲,一时无俩,就是韩元蝶,虽然无心,可到底也闹出过这么多纠纷来,便是在闺秀里头,也是话题人物了。
就是不是每个人都一定认得他们两个,但不包括任大姑娘。
就是没有在正式场合见过礼,可任大姑娘绝不会不知道她,偏此时还一口一个姑娘,真是做出一副无意中遇到的素不相识的样子来。
虽然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可越是这样,越让人起戒心。
而且不管什么原因,这做人也真是太假了。就是抛开背后那些手脚,这种人也是韩元蝶向来不喜欢的类型。
韩元蝶纠正道:“我不是姑娘了。”
她很认真的说:“我是程夫人。”
程安澜在一边咧嘴笑,这话听起来,怎么听怎么顺耳。
任大姑娘仿佛是第一次与这样耿直不懂客气的姑娘打jiāo道似的,愣了一下神才又重新微笑道:“原来是程夫人,失礼了。”
很简单的动作,很简单的话语,任大姑娘除了暗藏祸心之外,表现出来的东西其实并不失礼,可是韩元蝶却叫她刺激到了,这是面对程家所有人,包括大太太和三太太都没有过的戒备和刺激,她对任大姑娘说:“原来你不认得我。”
韩元蝶与她差不多高,没办法居高临下的看她,但她还是很努力的吊起眉眼来说:“我还以为你故意要引起我的注意,好与我说话呢。”
不然,为什么要叫她姑娘?
还有,她选择的那种出场方式,看起来就像是一种最亲近无害的方式,可惜韩元蝶不仅深具戒心,还甚为厌恶,她越是把场景表现的无害,越是叫韩元蝶炸起毛来,两句话就说的她想吵架。
是的,简直想一爪子把她那似笑非笑的表qíng给抓下来!
当然她这样一说,这种秀丽山林间邻居偶遇的气氛也就dàng然无存了,一脸悠然淡笑的任大姑娘也微有恼意:“原来是程夫人,我还真不认得。也不知程夫人是为什么认为我就该认得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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