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右说:“我自记事起,便要学会谦让,唯独这一次握得紧,却握碎了。三叔于我,是恩,是qíng,在我最需要父亲陪伴的年纪,是叔一直陪在我身侧,少时,我仰慕三叔,也不知何时变成了爱,或许是第一次有占有yù的时候,或许是第一次…三叔分辨出我的时候。”
他从墙上摔下来砸向何湛,何湛惊恐地伸出手要去接他。或许那一刻,他就动了心。何湛弯着的眉眼印在他的欣赏,就像在他心里种了株小萌芽,二十多年迎着风雨,却从未死亡。
“对不起…叔,对不起…何湛…对不起…”
言至最后,小六已哭得泣不成声,用袖子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怎么人的一辈子…要这样活呢…?不该这样的,三爷,不该这样的。”
安王甚至都不像他这个做奴才的,奴才一生中虽然没有什么大风大làng,也没有翻云覆雨的手段和身份,尝过苦辣酸,到最后总还是有些甜的,总算是活着的慰藉。
想想宁右…又有什么慰藉呢?暗室中的雕像么?还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念想?
——想…想背叔一辈子。
或许,这就是他的希冀吧。
何湛握着那个墨兰小碗,半晌没说出话来,仰了仰头,令下人将送小六出府。
宁右自尽后,朝中经历了一场大风波,势头纷纷转向宁晋,文武百官在景昭帝面前进言应早立太子,固国之本,以防有人再以此离散人心。
景昭帝将此事压下,任百官再进谏,他都未曾回应储君一事。
何湛知道,宁晋不会等太久。
之后接连几天,宁晋都未得空回府,夜里赶回来也只抱着何湛睡一会儿,天未亮就起身离开了。
何湛不想坐以待毙,等到天气暖了些,他到凤鸣王府走了一趟,理由是闲着无聊,想宁祈跟他下棋。
何湛几乎是每天都来,宁祈也有时间,朝中宁晋主事,宁祈自也闲了下来。
这天何湛来时,外头已经停了一辆马车,何湛以为凤鸣王在会客,只让管家带他去后园逛逛,等凤鸣王送走了客人,再来通报一声。
宁祈养得那只小láng又长大了一圈,见何湛来,灰láng站起身呜呜呜地乱叫。何湛仔细一看,灰láng背上还趴着一只黑猫。那只在宫里称王称霸的黑猫,拥有矫健身姿,可斗可群殴的黑猫,如今已经肥成了一团,面露凶相,气哼哼地盯着何湛。
何湛问了问下人才知,使者一事后,宫里不得不将这只野猫清出宫去,凤鸣王赶巧碰见宫人抓猫,就令他们将黑猫送到了凤鸣王府,派几个下人养着,才养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何湛看着盆碗里的ròu,沉着声告诫黑猫:“猫爷,居安思危,您可不能再胖下去了。”
黑猫哼哼唧唧不搭理他,躲到树荫的地方继续睡去了,一副“关你屁事”的懒样子。
何湛对凤鸣王府熟,不用下人跟着,他顺着水桥一直走,想找个地方坐一坐,远远就望见藏在重翠当中的小竹屋,在偌大的凤鸣王府中别具一格。
何湛知晓那个地方,那是凤鸣王为国师准备的,国师在府上时,常会指点凤鸣王的武艺,凤鸣王那一身的武艺大多是国师教的,小时候何湛也见过几次。
大国师的气度很不同,温温和和的,似乎万事万物都不过他心,颇有种“红尘是非事,难到青云中”的淡泊感。
宁祈叫他师父,高兴的时候会喊几声“义父”。
如今大国师在宫中闭关修行,想来竹屋中无人,何湛就想去里头坐坐,体验一把大隐隐于市的感觉。
可还未当他走近,何湛就听见里面传来些许声响,听声音是宁祈在和一个人jiāo谈。
何湛原本以为宁祈在会客,没想着再打扰,拐了方向往别处走,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却叫何湛停住了脚。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却叫他想不起来是谁。
“师兄…随我走不好吗?”
宁祈冷声说:“这些话到此为止,本王还有事,便不多送了。文柏,师父曾说过,本王有来到这个世上的使命,天命难违之。”
尽管声音是冷的,但宁祈很少会跟人这么解释,尤其是到了何湛这儿,常常一个“滚”字就解决了他。
文柏说:“你留在这儿,究竟是保护宁晋,还是保护他?”
何湛算是听出来了,这个公子是宁祈的相好。也不能说是相好,只是单方面的倾慕。何湛为之默哀,虽然凤鸣王不近女色,但他更不近男色呀!大国师说他是护鸾星,他就是嫁给了宁家,要为宁家守一辈子活寡。
或许宁晋登基后,就会放过他。因为宁晋实在讨厌凤鸣王。
可惜…前世,凤鸣王不想让宁晋登基。
等等,这个“他”是谁?
宁祈的声音更冷:“本王的事,不用你管。滚。”
祭出“滚”字大法,对方果然不吭了,再度启声时,话中带了泣意:“你就是喜欢他,这么多年,你却不肯承认!凤鸣王,你只是不敢而已,你怕被拒绝,你这样的人,怎能忍受被拒绝?”
何湛惊着一双眼,像是窥到什么秘密似的。他实在没有要gān涉凤鸣王隐私的兴趣,他往后退了好几步,隐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等着两人出来。
宁祈先走出来的,何湛疑着心,默默等着与他说话的人出来。
不久之后,那个人双眼通红地从竹屋里走出来。
明明风中已经夹了些许暖意,可何湛瞪着一双眼,浑身发冷。
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这个人的确是…
……
沈玉。
第112章难解
何湛匆匆告别凤鸣王府,宁祈换了衣袍出来,管家的来请示:“国公爷已经走了。”
“不是说要同本王下棋的么?”
管家答:“国公爷说是要到金钗馆喝花酒去了。”
宁祈冷哼一声:“他倒是真敢。”
“王爷还要到宫里请安去吗?”
“不必了。去喂猫。”
管家:“…奴才叫人拿食儿来。”
何湛定下心神,想了很久,越临重重迷雾越要镇定。他立刻调人去桃花村求证,等了半个月才收到回信——桃花村根本没有沈玉这个人。
当初水坝崩塌之后,何大忠前去压下此事,暗地里塞给桃花村不少钱。桃花村的村长认为既然是避免不了的天灾,有人愿意出钱助他们重建家园,也不必非要纠缠到底。
何湛从未怀疑过沈玉…
从未。
之前,沈玉都是死了的。是该死的,原本就没有这个人。
沈玉究竟是谁?他与杨坤在青州结识,杨坤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一定会为沈玉打抱不平。可偏偏…偏偏帮助沈玉的人是杨坤,多年前何湛在青州结识的朋友杨坤。
这是沈玉从一开始就谋划好的么?
何湛不想再推断下去,不想再费尽心思去查,对于忠国公府的事,他一向没有耐心。
何湛直接去了凤鸣王府。
杨柳抽芽,柳絮杨花飘了满城,飘过凤鸣王府的高墙,黑猫悠然睁开一只眼,继而睁开一双,伸爪去拍空气中的柳絮。
何湛带来了宁祈送给他的玲珑玉棋盘,宁祈掀开内厅的珠帘,见到何湛扶着玉棋盘,默然不发,表qíng极为凝重,手侧还放着一把陈旧的剑。
“要下棋,不烦你亲自带棋盘过来。你以为换了棋盘,就能赢过本王么?”
何湛抬起眼,看了一会宁祈,蓦地发声问:“我今天没心思跟你废话。凤鸣王,敢问一句,文柏是谁?”
宁祈僵住背脊,没有应答。何湛的手按在剑上,再问了一遍:“沈玉是谁?”
沉默半晌,何湛正要将剑拨出,宁祈答:“是本王的师弟。”
“你知道他不是桃花村的人,当年你就眼睁睁看着他拿着莫须有的证据来指控我爹?”所谓桃花村的血书是假的,遭到刺杀也是假的。
怪不得景昭帝会否认派人追杀沈玉并陷害何大忠的事,所谓的一直被追杀,不过是沈玉一手安排的。
“你爹和你哥糙菅人命乃是铁一样的事实,师弟当初要为桃花村鸣不平,这是他的自由,本王无权gān涉。”
“鸣不平?鸣得哪门子的不平?”何湛冷笑,“沈玉要如此害忠国公府,怕也是为了凤鸣王你吧?当初我爹为兵权一事与你jiāo恶已久,沈玉想要借皇上之手除掉忠国公府,当真是煞费苦心!”
“何湛!”
“当初陷我杀人的罪名,怕也是有沈玉的一份功劳。”
“要斩糙除根的人是景昭帝,不是他。”
“是不是,沈玉自己心里清楚。”
何湛起身,盯着凤鸣王:“我要见他。”
宁祈:“不行。”
“凤鸣王不愿相告,我自有我的办法。倘若你我日后兵刃相见,凤鸣王大不必留qíng。”
“何湛,你就一定要将忠国公府的事查到底么?”宁祈板着脸,怒声说,“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忠国公和何德,难道是无辜的?”
“不无辜。哪里有无辜的人?只是我们何家的人该死,有些人也不该活!”
何湛走到门口,凤鸣王握紧的双拳骤松,唤住何湛的步伐:“三天后来王府。本王带你去见他。”
何湛漠声:“多谢。”
“别与他动手。你打不过他。”
何湛弯了弯唇,没有答话,径直走出忠国公府。
宁祈看着落在榻上的玉棋盘,半晌,走过去将玉棋盘挥到地上,本就是难找的珍品,落地即碎,可宁祈脸上却没有丝毫波澜。
何湛心思难定,莫名的预感就像丝线一般在他心上缠绕了一圈又一圈,渐渐勒紧,直至勒出血来。沈玉找上杨坤,莫非一开始的动机,就是与他有关?
他不敢细想,叫马车拐到金钗馆去,唤了兰君姑娘来给他弹曲琵琶调。
兰君姑娘见何湛忧心忡忡的样子,也不多问,换了舒缓的小调,一遍一遍地弹着,直至何湛杵着头闭目小憩,她才停下,唤人来扶着他去chuáng上睡。
何湛也许是真累了,这一觉一直睡到夜里,金钗馆的姑娘自是不舍得打扰他休息,直到宁晋来馆里逮到何湛。
前几天下冷雨,何湛肩上的伤一直隐隐作痛,扰得他整日整夜里睡不好,宁晋见他在金钗馆里蒙头大睡,有些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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