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他再害怕,此刻却不自觉地开口说了句:“糙民曾与何三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已知道糙民是来京告状的,却未对糙民不利,反而…反而给了糙民银两,让糙民在京城有了落脚的地方…这…何三公子确不像会行凶之人…”
杨坤也跟着磕了三个响头:“糙民也愿以xing命担保,何湛绝非杀人凶手。”
这下可好。潘威指向何湛的杀人动机及杀人手法都被一一推翻。
本是大喜之事,可何湛心头却沉如千斤石,坏就坏在沈玉出口求qíng。
何湛下意识看了一眼宁华琼,只见她双眸里盛满震惊,或许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何湛早已知道此事,也想不到何湛竟会放沈玉走。
满朝文武都跪在皇上面前等他决断。皇上坐在龙椅上,将所有的证据一一查看,兀自沉默半晌,最终将何湛无罪释放,令此案归到卷宗库,再由秦方细细侦查与孙北通信之人是谁。
至于何大忠和何德,由于证据确凿,仍维持原判。
何德已全然失了说话的力气,声音哑得说不出话来,连求qíng都不再求了。
宁华琼当即腿一软,瘫坐到地上,状似疯癫将身上的首饰退下,颤着声音说:“求皇上开恩,饶了我儿一命吧…本宫什么都不要了,我们何家可以离开京城,再也不回来了!什么都不要,求皇上开恩。求…求皇上…”说着,又要将自己的华服褪下,何湛急急忙忙过去,抓住她剧烈颤抖的手。
“娘,别…”
“你别碰我!”宁华琼将何湛狠狠推开,几乎是用怨毒的眼光瞪了他一眼,豆大的眼泪从眼眶中滚下来,继而失声大哭。
何大忠跪着上前,左右侍卫纷纷将皇上挡在身后,拔刀冲着何大忠,提防他对皇上不利。何大忠目眦yù裂,眼睛里全是血丝,面容憔悴而凌乱,仿佛瞬间老了几十岁。
“臣没有杀人!皇上为何不信臣!为何不信臣!”
皇上有些不耐烦:“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为何还要狡辩?”
何大忠痛声高呼:“臣为你宁家江山戎马一生,一生都清清白白,如今为jian佞小人所害,皇上却要让臣以戴罪之身离开朝堂!臣冤枉!天大的冤枉!”
圣上眼底的怀疑和失望,让何大忠连气都喘不上来,心寒到万念俱灰。殿中的大理石也是泛着寒气的,寒得如刀,在一下一下刮着人的骨头。
蓦地,他神qíng大恸,死死盯着皇上,像是要把他盯出一个血窟窿来,让他牢牢地记住似的。
“臣就算死,也不愿我何家列祖列宗的名声蒙尘!”
何湛猛地抬起头来,只听“嘭”的一声,何大忠当即一头撞死在雕柱之上。
群臣大哗,连连后退,面对这始料未及的变故,连皇上都惊得靠在龙椅上,惊魂不定。他未想到忠国公真会撞死在朝堂之上,以死明志!
“老爷!”宁华琼哭得一口气没上来,两眼一黑,昏倒冰冷的地面上。
“娘!”
何湛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几yù呕出血来。
他逃了一辈子的结局终于再次从他眼前上演。
鸣鞭再响三下,挥开万里云霞,只露出灰蓝色的天空。唯天尽头一抹夕阳色将天空浸透成橙红色。
后群臣议论,有人道:“若这些事真追究起来,这朝上能有几个gān净的。说是今儿个龙颜大怒,可这么大的怒气也都是平时一点一滴堆起来的!往后你我可要小心,像忠国公这样的大功臣都能一朝除去,可见还有什么是不能除去的?”
有人惊恐道:“那朝中上下岂非都不安宁了?”
“这倒不用怕,忠国公虽不是大权在握,但在朝中数十年,与他相gān的官员多了去了,但皇上也没怎么着对吧?毕竟皇上也要用人,若要因此迁怒起来,咬出来百十号人,那朝廷可真要动dàng不安了。”
一人附和道:“况且我们又不处在风口làng尖上,安安分分的,哪里能招什么大麻烦?最重要的是低调,低调。多揣摩圣意,摸得准,就能将这口皇粮端得稳。像忠国公这样的,就是摸不准的,所以才落得如今下场。哎呦,可怜咯——”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放轻松,调整呼吸,跟我念:“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不让忠国公府灭亡,哪里能让何湛飞翔。”
何湛【使劲摇花】:你再香啊!后妈!滚(ノ`Д)ノ!
宁晋:朕真是什么都做不了,还不如区区少卿。【沮丧.jpg
第30章尘埃
云霞收拢复散,玄机子提着两条肥鲤鱼兴冲冲地往道观中走,后头跟着一只小貂儿,跑起来同样欢快得很。
他打得这两只肥鱼是用来给人补身子的,半个月前,道观里来了几个人——
凤鸣王背着何三公子来求医,后头跟着名叫杨坤的后生,当然,还有小尾巴宁晋。凤鸣王碍于身份,不可在道观中久留,只留了些钱财,嘱托杨坤和宁晋好好照顾何湛。
何湛来,玄机子没有不救的道理。他前些天还在推演七星,见紫薇冲星,天光大开,乃是机缘已到。
果不其然,宁晋隔天就跟着何湛来到他的道观。
手头的这两条鱼是炖给何湛的。
玄机子得知,忠国公府已经没了,被一把火烧得gāngān净净,什么都没剩下。何湛冲进火海中,只将宁晋一人救了出来。被烧得焦黑的大梁砸下来的时候,何湛将宁晋护在了怀中。他qiáng撑着意识抱宁晋出去,待确定安全之后,又冲回去再救人,若不是凤鸣王和杨坤及时将他从火场中拉出来,何湛的这条命就要搭进去了。
何湛辗转到玄机子手中的两次,皆是重伤的状态。第一次命悬一线,第二次也好不到哪里去,背上被烧得血ròu模糊,大片大片的焦烂混着血丝,简直惨不忍睹。好在受得都是皮ròu之伤,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何湛因在火场中被浓烟呛了嗓子,已经大半个月说不出话——
玄机子也不知是他说不出,还是不愿说。
带着小貂儿回到道观时,玄机子将手中的鱼扔给宁晋,叫他看着火仔细炖上半个时辰。自何湛不说话后,这孩子也不说话了,好似两个哑巴,谁也不搭理谁。
小貂儿飞快着窜到后院去,跟在杨坤脚下打转儿。杨坤洗了手,端着宁晋调制好的药泥,从清风观后门沿着山道往残月亭去。亭中四周挂了竹帘,只放下一面遮挡阳光,中置着一张软榻,白绒绒的毛毯子覆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便是何湛。
……
“阿瑛到死都没说你的父亲是谁,可我待她qíng同姐妹,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孩子孤苦无依?那时我刚失了第二胎,我以为你就是菩萨送来给我的福缘,故将你视如己出,赐姓定名。”
眼泪从她的眼眶中滑落,双眼茫然,万事万物都再入不了她的眼。
“你是不足月出生,年小体弱,我一夜一夜地不睡觉,就守在你旁边儿。又怕你就那样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了,我就每逢一段时间就招你一次,把你弄醒,看见你委屈地哇哇直哭,我一边哭一边笑地再把你哄睡。”
宁华琼背对着何湛,一夜之间生出满头华发。
她晕死在朝堂上,再醒来是在太后的坤宁宫,太后劝她放宽心,好好度过余生,若觉得寂寞了,可从官家子弟里挑个顺眼的,让他伺候着。宁华琼听着只觉得恶心,肮脏得恶心。她跟何大忠磨了大半辈子,这世间还能有谁比他更顺眼?
她离开坤宁宫时,何湛已在外头跪了两天。宁华琼走一步,何湛就跪着跟一步,一直跟到皇宫门口,宁华琼才停下脚步同他说了这些话。
宁华琼缓缓抬起头来,刺目的秋日让她挣不开眼来,背脊后一阵一阵发凉。
她用手比划着大小,继续道:“你那时才这样大,脾气可坏,别人抱不行,必得让我抱;我坐着抱你也不行,必得在屋子里来回走,让你看着新鲜东西,你才不会哭闹。你大哥就跟我恼,说我有了弟弟之后,就不再喜欢他了,在一旁气得直哭。你听见他哭,你也哭,哭声比他还响,你大哥看不过去了,呆儿愣的把你抱在怀中哄。”
何湛就跪在宁华琼的身后,沉郁地哭着,嗓子里涌上血腥。
宁华琼冷了声:“本宫能看得出你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能看得出你和德儿是面和心不和,所以一直对你疼爱有加,生怕你在忠国公府受一丁点委屈。德儿没有的你有,德儿有的你比他更好。本宫宁愿委屈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愿委屈你。这么多年来,本宫对你问心无愧。”
她脚下踉跄,何湛想去扶,却再也不敢靠近她。宁华琼说:“只要你能健健康康长大,本宫对你别无他求。可是何湛…你有真心当我们是你的家人吗?”
“娘…”
“你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个人把你爹、你大哥bī上死路?”她跪倒在何湛的面前,使了死力摇着何湛的肩膀,丹蔻圆润的指甲齐根断裂,她嘶声质问他,“为什么放走那个人!为什么要让他来指认你爹!为什么!我们何家欠了你什么啊!”
“儿子没有…儿子…”
“你是不是也想把本宫bī上死路?!”宁华琼眼神狰狞而凶狠,那眸子中滔天的恨意就如利刃般剜着何湛的心脏。
宁华琼将他推倒在地,拖着沉重的身子踉跄着往午门外走去:“我不是你娘!你也不姓何,你跟我们何家没有半点gān系!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别再回来,别再让我看见你。”
何湛跪在那里想了很久很久,想什么?
想huáng泉轮回,想忘断,想不重来。
他颤着一双被如蚁噬的腿,扶着宫墙,哆哆嗦嗦地走回忠国公府。他从来没觉得这条路有这么长过,好像要花尽他这一生的力量。他无处可去,除了忠国公府,他无处可去的。
他以为,宁华琼于他有养育之恩,只要他肯认错,还是有回转的余地。他不想管宁晋,也不想再管什么样的天罚,只要能保住宁华琼,让她这一辈子都安安稳稳的,何湛别无他求。
可当他来时,忠国公府早已被火海淹没。
这是宁华琼放得火,一点都不留给别人,将她这一生都烧得gāngān净净。何湛几乎是疯了一样跑进火场里,可他没能将宁华琼救出来,只在角落里找到了宁晋。
实际上除了宁晋,他没能救回任何一个人。
仿佛有火焰在何湛眼前跳动,他一闭上眼,就能记起那冲天的火光和灼热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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