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为普通的一日,青灯真佛感应到了自身劫数。身为神佛的劫数,总是要比神君们的劫数更加困难,然而劫数对于神佛而言,却又从来不是困扰。青灯下灵山之时,并没有抱着劫数开始的心qíng,而是与往常别无二致的平静。
而当他在仙山之麓醒来,看见那一株懵懂化灵的桃花,那份平静才终于有了几分波澜。仿佛是起风了,也可是是他听见了这棵小桃树开花的声音。从第一面,青灯真佛便知晓,自己的劫已然到了。
而后,助她化灵成仙,将她带回小灵山,爱护教导。
这份心qíng,青灯从未去探究究竟是什么,但他知晓,这个生灵乃是这世上,与他亲密联系的一个存在。因为她是应他的劫数而生。
灼灼有别于世间万物,这份特殊来源于他的心。神佛无qíng丝,但他心中有qíng,qíng丝便生了。灼灼对于他的qíng意,青灯自然知晓,因为一目了然,就算她不说,青灯看透一切的眼也能清楚的看到。
神佛漫长的生命,让一切都自然而然的变得缓慢,对于其他人来说漫长的时间,对于青灯来说,也就像是一个回首的昨日。昨日灼灼还是个扒在他膝头玩乌guī,摘了他本体叶子去玩的小姑娘,今日就已经是个勇敢有担当的大姑娘。
一眨眼间,灵山的云还未流转一遍,灼灼就从需要仰视着去拉他的手,变成了一脑袋可以钻到他胸前的模样。
如此快,就如同下界的花木,一夕盛放,花期甚短。美好的令人想要流连的事物,总是变化极快,令人追之不及,甚至心中偶尔会生出一些惶恐。
作为神佛,qíng绪总是停在最为平静的时候,因为再也没有什么能令他们的心境出现波澜。可不知从何时起,青灯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有了些改变。对于qíng之一字,即便是天上神佛,也要为其妥协。
如同寻常的嫉妒之qíng,喜悦之qíng,得到或失去,喜或悲,当意识到的时候,便都已然尝了一个遍。青灯真佛从来与‘举棋不定患得患失’无缘,对灼灼,他只有一个‘放不下’。
神佛心中qíngyù渐生,便该下界历七qíng之劫,善恶之劫,就像是一个除去多余之物的循环。灼灼对他来说,是本心之劫,而这本心,是最大的劫数。与之相比另外的劫,倒算是小劫了,这也是神佛与神君所历之劫不同之处。神佛之劫,每一个都是不同的,也只有自身才能领悟究竟如何才是劫。
这一切,灼灼并不知晓,所以后来她傻乎乎的追下界来助他历劫。青灯纵使在历劫时不记得她,却总是下意识的去在意。
放不下的,就算是忘了,依然是放不下的。所以后来,他回到灵山,又再次去寻她。
依然是那句话,纵使记忆中无她,心中始终有。换了名字,换了皮囊,没有了记忆,青灯依然无法拒绝。
而助灼灼历劫,青灯自身也在历本心之劫。他之前的历劫并没有结束,便全都叠加到此一世。
qíng劫未渡,qíng丝不动,从前种种qíng义也就暂时封存。
善恶之劫未渡,心中恶念未斩,便成了另一个‘我’。
本心之劫未渡,便遇江澄。
初时放不下,带她回上云寺,为她除煞,提升资质,找寻去处,送她去容尘山派,托人照料。
过后放不下,闭关之时前去探望,遇难之时前去解救。
yīn差阳错之下,吃了从前三世历劫时被剥离的qíng丝所生之花,其中残余的三世记忆与思念,又汇聚而成了另一个‘我’。这红线所成之qíng花,还渐渐唤醒了封存的qíng丝。
从此便似江河东流,汇聚成海。
那年江澄怀了孩子,青灯尚在北地风雪中禹禹独行,抬头见到星河黯淡,唯独一子一母二星闪烁璀璨,耳边似是响起什么颇为久远的声音。
“如果我们真的有孩子,一定会是个麻烦的小家伙……在你脸上画乌guī的调皮鬼!”
青灯在苍茫中孑然独立,忽觉风雪温柔,冠盖满身。于是他转身向南而行,去往容尘山派,一路循着旧习俗,求了千家米,祈愿那孩子平安喜乐。
那个轮廓依稀却并不大相同的人披散着头发,眉眼弯弯的坐在房中,半个身子歪在堆起的被子上,抬起手用一个铃铛逗弄chuáng上的孩子。
而那孩子,竖眉冷眼,一把拍掉了铃铛。看着确实是个脾气不大好的。
“哎呀,脾气真不好啊~”青灯听见江澄如此说,喜悦的声音里怀着满腔的喜爱。
尔后,他偶尔会前来探望,只是江澄都并不知晓。有时能看到这一大一小两人头对着头在一起打瞌睡,有时能看见那个大的在小的身上系一根绳,带着人各个峰头的溜达。
相比他为了即将到来的天劫四处奔走,这母女两过得悠然自得。
江澄的修炼从不懈怠,但她又不与其他人一般将时间都放在修炼上,取舍之间自有她的一番衡量,所以她活得很自在。
若是喜欢一个人,同时她还是自在的,那么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
自在的江澄带着孩子前来寻他,青灯心中略有诧异,但十分高兴。
那孩子,并没有在他脸上画乌guī,而是画了些其他的什么东西。青灯有些出神的开始回忆,究竟是何时何地听过那么一句,然后就被突然的笑声打断,江澄在一旁笑的用脑袋撞墙,青灯看着,突然有些想笑。
他笑了,还唤了一声江澄名字。
江澄却不知为何忽然止住笑,做出一副淡然表qíng。她该是害怕,但他其实并没有制止她的意思。青灯便猜,她不知道自己拼凑了些什么把自己唬住了,于是他没有解释。
江澄和小核桃一样,都还太小了。年纪小就活泼,这样挺好。
当人放不下另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常常想起对方。青灯想的不多,每日晚课,想起一回。
最后,天灾之下,无处可逃。青灯在无边业火中看到江澄死前投去的一瞥,他应当是看不见的,但那个目光就仿佛是灼灼下界历劫时向小灵山望去的一眼,里面所含的东西,都是一样的,所以他感觉到了。
最后这一个放不下,令他化作佛光普渡,渡这一人成就了这一场救世之劫。
身死之后,属于青灯真佛的记忆拭去尘埃,重新展页。
百世轮回的本心之劫,再无阻碍。
……
重新回到这个世间的这一年,曾经在他脸上画粗眉的小核桃已然长大了,比他现在的身体还高半个头。她满脸木然的抱着七岁的江澄,拿剑稳稳的双手此刻颤的厉害。江澄坐在女儿怀中捂嘴笑,笑的一抖一抖,最后用拳头捶起女儿的肩,被女儿一把捞起背在了背上。
“爸爸,要我背你吗?”长成了个小冰块的女儿俯视着他,语气略有僵硬。
“不必。”青灯抬头看女儿道。
江澄坐在女儿背上晃腿,丝毫没有已经百年没见过女儿的生疏,自然的招呼道:“青灯你也来呀~小核桃力气可大了~女儿长大了真好~可以养老啦~”
青灯目视前方。小核桃摩挲剑柄。二人俱未说话。
容尘山派、上云寺、魔域还有无极道观,一家三口重新走了一遍。
“当年我和你爹往这里经过,遇上了一个老鼠jīng妖想讹诈,结果你猜怎么样?你爹他灌了人家好几坛米酒,还把人家关在罐子里听了好久的佛经哈哈哈~”江澄如此说完,一家三口便见路旁一家卖酒的酒肆老板打着呵欠走了出来,微红的鼻子动了动,嘴边的胡须看着与老鼠胡须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酒肆老板……是个鼠妖,还莫名眼熟。
江澄一下子闭了嘴,拍拍女儿的肩示意赶紧走。还真是当年的故人,如果这位还不死心想当大师弟子可怎么办。不过,他们现在这容貌,这鼠妖也认不出来吧?
“前面的道友,等等!”
酒肆老板忽然开口喊道。青灯见到江澄啧了一声,女儿呵呵笑了一声。
“哈哈哈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看你们觉得很有眼缘啊,我这酒酿的可好,送你们两坛吧。”酒肆老板老鼠妖这么笑着说。
那两坛糯米酒最后是妻子女儿一人一坛对着喝掉的,青灯在一旁gān看着。
三人去了上云寺,守门的和尚大着肚子,站在墙边打瞌睡。青灯望了望那熟悉的石莲花,上前轻轻拍了拍守门和尚的大肚子。
那和尚掀开一点点眼帘,还没看清楚来人就挥着手道:“什么人大白天的扰人清……额。”最后一个字在他看清楚来人后硬生生的吞回了嗓子眼里,噎出了一个嗝,还带着酒气。
青灯道:“殊止,你又喝了酒。”
大和尚一脸见鬼,“师……师叔?这大白天的您老怎么出现了……不对,您这一死,鬼魂看上去都年轻了不少。”
青灯:“……”
几人进了上云寺,青灯去塔林拜过各位师祖,还见了住持殊印与他的爱宠猫白雪。见到百年未见的师叔,作为住持的殊印比起师弟殊止就淡然的多,只是眯起的眼睛睁大了一瞬而已。
江澄带着女儿去了上云寺里她最熟悉的地方,大食堂!芳洵大师果然还在那蒸馒头,仍旧是熟悉的人,熟悉的味道。
“来两笼馒头,还要灵露两壶!”
芳洵大师听到这不客气的点单,下意识就要骂,可随即他觉得不对,转头看去,见到一个面无表qíng的黑衣女子站在那,而说话的是她怀中抱着的那个小女娃,声音奶声奶气的,语气怎么就那么似曾相识呢。
“哟!芳洵大师!是我呀!”
芳洵大师沉默了一会儿,冷着脸抽出四笼小巧玲珑的小馒头,又灌了两大壶灵露,嘭的往桌上一放,道:“吃去吧。”然后转头就走。
也不知道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母女两路过蝉思院,见到那株参天古杏,江澄又兴致勃勃和女儿说起,“当年我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你爹他天天把我往树上挂,还不放我下来,最后是小殊妄把我弄下来的。”
小核桃:“哦?”
江澄:“……女儿,你为什么突然理我了?”
小核桃不看妈妈,只问:“你为什么会被挂在树上?”
江澄:“哈哈,大概因为我想占你爹便宜,他不肯。”
上云寺的变化并不大,该在的都还在,少的就只有当年那个双眼失明却走得很稳的小殊妄。
青灯师徒离开后,上云寺的下一任佛子是明秽,殊止唯一的徒弟。说起明秽,江澄就想起那年自己在上云寺泡无垢泉,三个小和尚明华明非明重,带着当时还是三岁小团子的小可爱明秽,一起来偷看青灯师祖带回来的客人。最后被发现,小殊妄给了他们三个一人一竹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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