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到了父亲的身边,将头埋在了他的膝盖之上,父亲轻轻抚摸着我垂至双肩的长发,默然不语。
“阿爹,叔父为何要找到你来铸小剑?”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父亲没有立刻回答,我知道,他在回忆。终于,他开口说道:
“阿离,你原并不知道,阿爹在十年之前,还是赵国的一个铸剑之人,我的祖上,便是越人欧冶子将军的弟子,将军所铸之湛卢,jīng光贯天,日月斗耀,星斗避怒,鬼神悲号,阿爹不才,却也是背了一个将军传人之后的美名,空得许多浮名。阿离,将军曾说,吾每铸一剑,便铸一恶,所以,阿爹在十年之前,便乔迁至此,改作猎户,立志不再为人铸剑,以减杀孽,但是此次,庆柯乃我几十年故jiāo,他以xing命相托,阿爹不可不从。阿离,阿爹答应你,起了这最后一炉之后,阿爹便对天立下重誓,今生绝不再碰铸炉一下。”
“阿爹……”,我忍不住再次泪流而下。
我已不再有他愿,惟愿我的父亲,徐夫人,他在铸成匕首之后,仍然可以从秦王的惊天大怒之下安然逃脱。毕竟,史书上并未明确记载提供了暗杀凶器的铸匠徐夫人也被秦王迁怒至死,那么,我还是可以怀着这样的侥幸之心,不是吗?
☆、盖聂之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读友的留言,你们任何的小小鼓励对我都是一种鞭策。
当日下午,父亲便闭了庐,背了gān粮,带上我,要踏上铸剑之路。
这确实让我有些始料未及,我本以为,父亲既然决意要开炉铸剑,若是在家中怕被人窥察,完全可以躲到村边的茫茫太行之中,那里任是谁人也无法找到,为何要舍家出行?
我把自己的疑问告知父亲的时候,他还是像往日那样地摸了下我的头发。
“阿离,你不知道,师祖欧冶子将军在少年时代从母舅那里学会了冶金之术,开始只是冶铸铜剑和锄斧之器,但他具有非凡的智慧,首度发现了铁英之奇,冶铸出了名为‘龙渊’的第一把铁剑,后又铸出‘泰阿’、‘工步’,铁剑比之往日的铜剑,利韧无数,阿爹曾听祖先提起,这些宝剑弯转起来,围在腰间,简直就似腰带,若乎一松,剑身立即弹开,挺直如笔,若向上空抛一方手帕,从宝剑锋口徐徐落下,手帕即一分为二,断口平整,至于斩铜剁铁,就似削泥去土,之所以如此,皆是因为取了铁英铸剑,寒泉淬火,亮石磨剑之故。”
“铁英?寒泉?亮石?”我有些疑惑不解。
确实,我知道父亲口中的铜剑便是青铜剑,它一般是铜、锡合金冶炼制作而成的,铸剑的关键在于冶炼的时候往铜里加多少的锡。少了,剑偏软,多了,剑过硬易折,父亲口中的欧冶子,作为史上第一铸剑大师,自然能让铜锡配比达到使青铜剑的硬度和韧xing结合得恰到好处的程度,而且,以他的聪敏,后来在发现了铁英,也就是铁之后,铸成硬度和韧度都明显优于青铜剑的“龙渊”、“泰阿”和“工布”,自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qíng。
我觉得疑惑的是,父亲到底要到哪里去取得这三样铸出利剑的必备之材?
父亲微微笑了下,徐徐说道:“阿离,剑是不祥之物,阿爹自己已经心生厌意,所以以前一直更不愿让你触及。但你既然有此好奇之心,阿爹便讲来与你听下也无妨。”
我凝神细听。
“师祖欧冶子将军当日,走遍名山大川,寻觅能够出铁英,寒泉,亮石的地方,只有这三样都齐备了,才能铸出上好的利剑,他最后来到楚地龙渊的秦溪,在两棵千年古松之下看到七口井,排列如北斗,明净如琉璃,冷澈入骨髓,乃是上等寒泉,就凿池引水,即成剑池。将军又在茨山之中采得铁英,拿来炼铁铸剑,就以这池中的水淬火,铸成了剑胚,但仍是缺了好的亮石可以磨剑,又爬山涉水,千寻万觅,终于在秦溪附近的一个山中,找到亮石坑,发觉坑里有丝丝寒气,yīn森袭人,知道其中必有异物,将军便焚香沐浴,戒斋三日,然后跳入坑中,取来一块坚利的亮石,慢慢磨制,终于得以铸成传世之剑。”
父亲的一席话,听得我神魂俱醉,悠思无数,半晌,我才问道:“阿爹,难道我们现在要去师祖当日的铸剑旧地?”
我知道,父亲所说的楚地龙渊,大致就是现代的浙江龙泉,而我们身处今日的河北境内,这在当时,路途不可谓不遥远,而且正值战乱,想在短时内到达那里,根本就是痴人说梦,难道,太子丹和荆轲竟然有如此耐心,可以等得需要如此漫长时间打制的小剑?若真如此,只怕剑还未出,六国已然是在秦军铁蹄践踏之下了。
果然,父亲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阿离,此去楚地,千山万水,便是一年半载能否到达也未可知,太子丹怎会容我如此?阿爹要去的,不过是燕国境内的中山之地,那里阿爹在仍为铸匠之时,便曾发现并取用过铁英,当时在山中还留有一个铸剑之坊,只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不知那铸坊是否仍旧能用。”
燕国境内的中山之地,那便也是后来西汉之时的中山国了,靠近现在的北京。
河北省一直就是个矿藏丰富的省份,光是铁矿,我记得就有邯郸,迁安两地,现在父亲不知近在咫尺的邯郸,却提起要到更北之处的中山,那么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的话,他口中的中山之地,就是两千多后的唐山迁安一带了。
就这样,我随着父亲,踏上了向北的铸剑之旅。
我和父亲足足走了三日,才到达了邯郸。
父亲已经告知我,我们此行,须要经过邯郸城后,沿着东北方,经燕留城才能到达中山之地,约有一千多里之路。
邯郸已经被秦军占领了一年多了,尚未靠近城池,远远就看见高大城垛上遍cha的秦军黑色旌旗,城门之上,身穿盔甲的秦国士兵,手持戈矛,不停来回走动巡视。
我和父亲,跟随着大队的来自四野八乡的百姓,靠近了城门。
城门是大开的,但因为秦军对进出百姓的检查十分严格,所以队伍前进的速度,非常缓慢。
快要轮到我和父亲的时候,前面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两个黑甲士兵,拖住一个麻衣男子,便往城门里走去,那男子口里呜咽作声,双脚死命蹬地,奈何怎敌得过两旁架住自己的两个士兵?
前面队伍里冲出一个年约四十余许的粗袍妇人,一把抱住麻衣男子的腿,跪在了地上,便抢天大嚎起来。
“军爷,军爷,我家的不过是个屠户,明日城里有户人家做亲,要我家的去帮着宰猪,所以才带了一把尖刀,我家的真的不是歹人啊!”
边上的一个士兵飞起一脚,便踢翻了那妇人,口里骂道:“管你宰猪还是杀羊,入城身边携刃者,一律下牢,你再吵嚷,小心连你一起绑了!”
那妇人再不敢再叫,只是瘫在地上,望着自己丈夫渐被拖离的背影,眼里泪水汩汩而下。
边上的其余百姓,目光里无不是哀怜之色,却没有一人敢作声,只是把头一低,肩膀缩得更进去一些。
我感觉父亲握住我的手一紧,心中一跳,生怕他一时激愤,惹祸上身,抬头望去,见父亲脸色终于慢慢缓了下来,我才稍稍松了口气。
不是我没有同qíng之心,只是在这时刻,同qíng之心毫无用处。
轮到我们了,父亲说出村名,称我身体有恙,进城寻医。那守门士兵没有搜出什么异样之物,又见我垂着脑袋,病病歪歪的样子,便放了进去。
这是父亲和我事先想好的借口,原来父亲是想说进城寻亲的,我怕万一碰到个钻牛角尖的士兵,追问亲戚姓名住址的话,难免会露出破绽,便想了这样一个说辞,父亲听了起先是拒绝的,我追问原因,才知道他原来竟是舍不得如此咒我,感动之余,我便再三劝说,好不容易才让他接受的。
进了城没多久,看看天色已暗,快要掌灯时分了,城里夜晚宵禁,所以我和父亲便想找个便宜些的脚店入宿一晚。正在街道上东张西望,突然,身后窜出一个黑影,一把夺了父亲背在身上的行囊,发足便是狂奔而去。
那行囊里除了一些环钱,便是父亲和我一路行来所需的换洗衣物和gān粮,虽然并不贵重,但若是丢失了,却也是麻烦不小,所以父亲嘱了我一声站在原地后,就跑去追赶了,奈何那盗贼脚力竟是如此之快,加上地形熟悉,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看着父亲略略有些丧气地回来,我心里其实是略略有些高兴的,因为这样,或许就会不得不延误父亲的赶路,而我心里,是巴不得这路程永远也到不了尽头。
但我的私心很快就被破灭了。
我看见一个人,手里提了我们的包袱,走了过来。
“这是刚刚你们被抢走的吗?”他看向父亲,开口问道,声音浑厚有力。
借着天光的余晖,我打量着这个人。
他大约三十左右,头发中分挽髻于顶,眉上束了抹额,身材jīng健,目光炯炯。
“确是,多谢壮士相助。”父亲十分感激,对那人行了大礼。
“拿去吧,现今路上盗贼横行,往后还须多加小心。”
“多谢。”父亲接过行囊,再次感谢。
那男子摆了摆手,便转身离去了,背影很有孤高之意。
宵禁前,我和父亲终于找到了一家脚店,费一个环钱,便可以吃一顿简陋的晚餐,得一个房间。
环钱是用青铜铸成的,流行于秦国和魏国,赵国之地,本是以刀币流通的,但邯郸被占,赵国名存实亡,所以现在赵国全地,也已经使用起环钱来了。
这个时代的人们,除了贵族一天吃三顿,平民只吃早晚两顿饭的,我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了一次gān粮,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父亲背我而行,但肚子仍是很饿了,所以看到晚餐上来,虽然只是粟米粥和汤饼,还是吃得很香。
父亲见我吃得很香,便将剩下的汤饼都推到了我的面前,我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阿爹,阿离人小,肚子已经饱了,阿爹今天背着阿离走了这么远的路,阿爹多吃点。”
我将汤饼又推回给了父亲,说着,还打了个饱嗝。
父亲见我真的饱了,便低下头,将碗里的汤饼吃光了。
父亲去打水了,我坐在chuáng榻上,等他回来,突然,听见了外面庭院里有个声音在自言自语,这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再仔细听去,好像就是掌灯之前帮我们夺回行囊的那个男子,只是他口中此刻的自言自语,落在我的耳中,却是引发了我的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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