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魏媪见我呆呆不语,面上似是有了凄苦之色,便也站在那里不再作声。
我蓦地回过了神,看向了她,让她跟了我进去。
“嬷嬷找我,一定是有什么事吧?”
到了里屋坐定,我望着魏媪,问道。
她的面上立刻现出了一丝不安之色,忸怩了半天,才无奈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还不是为了我那个女儿……”
她的女儿?好像是叫薄羽?
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当年马车之上那个沉默不语的年轻女子的面容。
“我的女儿,当真是命苦啊!说起来夫人只怕还要笑话我了,想当年我巴巴地将她送到了魏国,给了那魏豹作姬妾,一心想着她能得个一男半女的,也好应了小时那许负对她的相面,我呸!还贵不可言,不过三年,我女儿不但没有生个儿子出来,去岁那魏豹自己倒是被韩信给掳了,连带了我女儿也被俘了,只是听说是和那魏宫里的许多女子一起被送到了栎阳,却是不知下落到底如何。我便拼了这老骨头,又悄悄到了此地,只盼能得个消息,可是几个月过去了,仍是音信全无。说也凑巧,方才我正在那街上,却是远远瞅见了夫人,一下子就认出了你,这不就是当年那个善心的贵人吗?故而悄悄跟了夫人过来,厚了脸皮,还请夫人看在旧日相识的面上,看看能否为我打听下我女儿,便是死了,我也总要得个消息才好死心……”
魏媪说着,眼里已经掉了几颗眼泪出来。
韩信去岁大破魏国的时候,将那魏王魏豹用马车押送到了荥阳献给刘邦,魏王后宫之中的所有佳丽,自然也成了刘邦的所有,我虽未亲眼看到,却也是听说了一车车的女子被送入了栎阳城中的行宫之中。今日听魏媪讲来,那薄羽倒是极有可能在宫中了,只是这么久过去了,她现在到底境况如何,却是难讲了。
魏媪见我沉吟不语,身子一矮,已是跪在了我的面前,涕泪俱下:“还求夫人为我探听一二,我那女儿,xing子懦弱无用,也不知如今到底如何了……”
我扶住了她,终是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我倒是可以去宫里为你打听下,只是难保一定会打听得到……”
“夫人愿意帮忙,我已是万分感激了,这次再没有消息,我便只好当那女儿也已经死了,回了姑苏再不打听了。”
我叫了家人带了魏媪下去安排住宿了,自己坐在那里,沉思了起来。
刘邦现在随了大军远在成皋,虽有时为了安抚关中的百姓,也会赶回来住几日,但又总是匆匆离去,加上吕雉两年前被项羽所俘一直软禁于彭城之中,这栎阳行宫,今日虽则有不少后宫女子,但其实便是无主。只是我这样贸然进去,终究还是于礼不合,左思右想,最后还是想到了萧何。
他这几年,大部分时间都是留在关中,为刘邦的前线作战提供源源不断的军需粮糙供应,相当于就是个大管家了,在栎阳城里,也就只有他的阶位最高,我要找人,最直接有用的方法就是去找他了。
想妥了,我便站了起来,叫人套了马车,匆匆朝着萧何府第而去。
☆、固陵
不过两天,我便见到了薄羽。
我站在栎阳行宫后园的一个水榭旁,薄羽跟在一个宫人身后朝我走来的时候,风扬起了她身上长可曳地的裙裾。
她正是薄羽,我印象中的那个女子。
看得出来,她现在的日子并不好过,或者说,她并不快乐。
只是,宫门幽深,门里和门外,又有哪个会是快乐的。
那宫人将她带到我的面前的时候,一直低垂着眼睑的她才略略不安地抬起眼,看向了我。
她一怔,脸上有一阵的茫然,很快,她应该是想起了我,头一下子垂得更低,我几乎看不到她的脸了。
她是想起了她母亲当年在马车之上对我说过的话,所以为自己感到羞愧吗?
但是刚才在看到她向我走来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了,我面前的这个女子,她终有一天,确实会像她母亲所说的那样,成为这个天下最为尊贵的一个女人。
我往那宫人手中递了个玉佩,他便悄悄退了下去,远远地站着纹丝不动。
“你的母亲托了我来打探你的消息,你若是有话,我会代你传递。”
我看着她,慢慢说道。
她一抖,抬头看了我一眼,勉qiáng笑道:“多谢夫人……,烦请夫人相告我母亲,就说我在宫中一切都好。还请夫人照拂下我的母亲,她孤身一人……”
我点了下头,想再说点什么,却又想不出该说什么,她亦是呆呆望着我,一时之间,两人都是无话。
我叹息了下,朝她点了下头,终是转身慢慢地走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薄羽,她也不例外,正在一步步地走向她的命运之路。
上苍终究还是没有听到我的心,利苍走后不久,我的月事还是如期来了。
日子于是这样一天天地滑过,天气不过稍稍变寒了些,我便叫人在房里笼起了暖炉,每日里只是浑浑噩噩,睡睡醒醒,偶尔想下利苍到底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然而这一日,宫中却突然来了个人,就是那个几个月前曾引了薄羽来见我的那个宫人,他十分恭谨地请我入宫。
他说,汉王夫人回来了。
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是一阵茫然,好一阵子才明白了过来。
吕雉……,她被项羽俘虏关押在彭城两年之后,现在终于回来了?
我匆匆梳洗,翻出了许久未动过的庄重的礼服,一一穿戴了整齐,这才随了那宫人的马车,一路无话地到了行宫之中。
这一次,与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qíng景,一模一样。
旧时的那间宫室里,她仍坐在铜镜之前,就连身上的衣裳,竟也是同样的泛了暗金的绯色!
她应该是很喜欢这种颜色。
如果一定说要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那群束手立在她身侧的刘邦的姬妾们了,这两年的时间,旧日的面孔早去了,已不知道换了多少新的了,其中一个远远在后排角落垂首站着的,便是薄羽,她微微抬眼看见了我,便把头垂得更低了。
吕雉站了起来,转过身,朝我迎了上来。
她并没有老多少,只是眉毛比起从前,上竖了不少,看起来更是威严些而已。
我朝她笑了下,想向她行礼,她已经牵过了我的手,引我坐在了边上的一张软榻之上。
“见了我,你还行这些虚礼做什么。”
她笑着说道,眼角是深深的一片网纹。
我微微笑了下,见她神qíng看起来倒不像是作假,便默默坐了。
刘邦和项羽在广武已经旷日长久地对峙,英布在梁地兴风作làng,彭越又绕到他的身后断了他的粮道,这一切都让项羽感到万分的疲惫和不安,加上他更担心韩信会南下与刘邦会兵,为了bī刘邦与他来个痛快的决战,就在不久前,他曾将刘太公和吕雉绑到了自己的营门之前,架起了两口大锅烧开了水,威胁刘邦要烹了他们。
这是利苍不久前送到的家书上对我提起的。他对说这个,我想不过是因为他感到今日这一切都是他自己当年保护不力所致,所以心中仍是有愧。
利苍最后只是稍微提了下太公和吕雉终是有惊无险地逃过了被下锅的厄运,至于过程,他并未详述,只是说太公到了最后软到了地上,而吕雉,一直是闭目不语,神色丝毫未动。
我想她当时,心中应该还是害怕的。
面对被下锅,只要是人,有谁会不害怕?
但是她却做到了坦然无惧,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
我对面前这个女人,起了深深的敬意。该是怎样的隐忍,才会让她做到这一点?
“妹妹,我听我儿女说,从前我与太公被俘的时候,是你救护了他们,又将他们送到了三郎手中,实在是感激不尽啊。”
吕雉携了我的手,笑盈盈说道。
我笑道:“不过是顺手之便,倒是公子盈,年纪虽小,却是颇有胆识。”
我说的并不是事实,刘盈是个柔顺的男孩,我一眼便看了出来,他的兄长刘肥,才是那个有几分胆识的人,但在吕雉的面前,提刘肥的好,只怕更会给他日后招来厄运。
吕雉听了,果然显出了几分高兴。
这天下的母亲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孩子,总是会很高兴,即使她明知道自己的孩子是怎样的一个人。
但她的笑意很快便退散了,眉间拢上了淡淡一层怨艾。
“只是可惜,我去了不过两年,他便已经又有了儿子,如意,如意,那孩子当真如此如了他的意?”
她说的是戚夫人和她那不过一岁的儿子刘如意。
戚夫人据说是刘邦在彭城惨败逃亡的路上巧遇结识的,她擅跳舞蹈,舞时只见两只彩袖凌空飞旋,娇躯翩转,又长于鼓瑟,jīng于韵律,这两年一直跟随在刘邦的身边,居于军营之中。
我默然。
吕雉对于她丈夫身边的莺莺燕燕,固然是不喜,但也未见她有过何等凌厉的手段,只有戚夫人,她是个例外。
我后来常常想,吕雉之所以对这个女人有如此刻骨的仇恨,并不见的是因为她有多爱自己的丈夫,而是因为在她身陷囹圄,生死一线的时候,这个女人却一直睡在她丈夫的chuáng上,又恰恰生了个名为如意的儿子,想要取代她的儿子。
所以她这么恨她。
大概是惊觉了自己的失态,吕雉笑了下,瞟向了那站在一侧的刘邦众多姬妾,眼睛从她们的脸上一一游过,最后穿过人群,落在了最后面的薄羽身上。
薄羽感觉到了吕雉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脸色有些苍白起来。
“你过来下。”
吕雉朝着薄羽招了招手。
薄羽迅速地看了我一眼,低了头慢慢地从后面走了出来,站在了我和吕雉的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吕雉看着她问道。
“薄羽。”
她低了声答道。
吕雉看了我一眼,又笑吟吟道:“我听说她是妹妹的一个故jiāo,这样乖巧的一个人,却是因了不爱争先,入宫这么久都没见过汉王一面,真是可惜了。只是你的名字不大好,女人家若是薄如羽片,一阵风chuī来便站不住脚跟了,又有什么好?不若我给你改个名字,以后都称了你为薄姬,你看如何?”
薄羽呐呐地说不出话来,我笑道:“如此很好,薄姬,你还不谢过汉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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