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炉小篆香断尽_清歌一片【完结】(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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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宫之中,吴延率了他的侄儿侄孙和臣子们,向这个王国里最高贵的那个男人奉上美酒。而我则陪着萍夫人一道,目睹着这一场祥和而华美的盛宴。

  决裂已然不可避免,在我看来,这是最后一场盛宴了。所以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默契,脸上洋溢着最热烈的笑容。没有人提起昨日的那个长安使者,就仿佛他从未踏足过此地。

  过了这场盛宴,一场我从前未曾料想到过的jiāo锋就要发生了。或许大的历史方向,真的无法改变。但是洪流下的旁支……谁知道呢。

  我也喝了不少的美酒。

  我不愿去多想即将到来的未知了。那是我一力无法阻挡的。若是注定要发生,那我就只能去忍受,去经历,尽我所能,去保护我所爱的每一个人,就算无力保护,至少,我会和他们站在一起。

  盛宴终有散。当深夜,王宫大厅中粗如婴臂的牛油蜡一盏一盏地依次被灭的时候,我却兴奋地几乎想要跳舞。

  我看向了身边的吴延,他的眼睛也闪闪发亮,犹如这夜空的星辰。

  “延,我要去泛舟!就现在!”

  临湘城外,卧了八百里浩渺湘湖。

  “诺!”

  他没有丝毫犹豫,只是牵了我的手,朝宫门飞奔而去。

  ☆、天崩

  夜已深,守城的士兵见到是吴延,立刻开放城门。

  “恰片刻前,王上与王妃也出城了,亦只他二人,且……王上与王妃共骑一乘……”

  我们身下坐骑的马蹄踏过城门下古老的青石板时,一个士兵这样说了一句,表qíng还残留了难以置信。

  我和吴延对望一眼,彼此都有些惊讶,但很快就笑了起来。

  这样一个美好而祥瑞的夜,不但我们想留住,长沙王和王妃应该比我们更有理由想留住。

  他们是何其神仙的一对眷侣——半生相伴,英雄美人,说的就是他们了。

  夜色如水,月光如银。我与吴延泛舟湘湖之上,粼粼水声之中,几疑要乘风归去。泛舟片刻,吴延抛桨,顺势仰面躺于扁舟之上,长啸一声。啸声溶于波光,竟惊动几尾湖鲤跃出水面,啪啪作响。

  我笑了起来,亦丢下手中玩水的桨,爬到他的身侧。他抓住我的手,轻轻一扯,我便已躺他身侧。

  风掠过。他命我枕他臂弯之上,用自己的氅衣盖住我,二人便就这样并头卧于船头,齐齐仰面望向头顶深蓝的无限星空。

  良久,我听见身侧的人低叹一声:“辛追,我心中但愿这夜长久,永不要天明。”

  我压下心头涌出的惆怅,侧身过去抱住他腰身,埋首在他颈窝处,低低嗯了一声。

  我和他再也没有说话,只是这样闭眼相互拥着,汲取着彼此身上的温暖,任凭小舟虽làng而动,飘飘dàngdàng。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下的小舟仿佛停了下来。

  我睁开眼坐起身,才发现小舟已经漂到了西岸靠湖边的芜苇之畔。芜苇高过人顶,密生如墙,小舟这才停顿了下来。

  我知道绕过芜苇,岸边有一石亭。正想与吴延一道登岸,耳边传来一阵随风吟啸之声,就像方才吴延所发一般。

  我侧耳细听,已是辨了出来。

  身边的吴延也睁开了眼,我们相视一笑。

  长沙王和他的王妃,比我们早一步已经登上了此岸。

  我不yù扰了他二人难得的宁静,伸指轻轻戳了下吴延的胸膛,示意他悄悄把小舟划走。吴延会意,正要取桨,手停在了半空。

  “上邪!我yù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夜风中,芦苇dàng的上空,飘来了萍夫人的吟咏。

  我惊呆了。

  我知道萍夫人年轻时,就是浮梁有名的才女。但我做梦也没想到,这流传千古的一声上邪,竟然是她在这样的溶溶月色之下,与她的爱人长沙王共处良辰之时而发的心语!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是何等铿锵的爱的誓言,又是何等的婉转缠绵。

  我一动不动,如痴如醉,灵魂仿佛已经随了这誓言游dàng在这无垠的夜空之下。

  “辛追,你怎么了……”

  吴延发觉了我的异常,有些惊慌,伸手揽住了我。

  我吸了口气,朝他摇了摇头。

  “萍,我吴芮半生奔波沉浮,而今已然白发生鬓。回头才知,山河壮志不过是一场空梦。想这半生,叫我愧疚的只有

  二人。一是我们的女儿悠。我至今记得,悠的名字还是辛追所起,吴悠无忧,一生无忧,平安喜乐。我这个做父亲的,却为了自己的一己私yù,断送了她的一生……”

  义父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

  “再便是你了,我的夫人。你跟我的这几十年里,从未有过真正欢颜时刻,甚至到了此刻,还要累你……”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夫君,我这一生能与你相伴,为你生儿育女,已是我最大的幸事。生当共进,死亦同行,我无憾了。”

  我听见她这样说道,隐隐带了哽咽之声。

  义父大笑,豪qíng万丈,“我吴芮有妻如此,又有何憾!而今唯一心愿,便是死后jīng魂能回瑶里仰望天台,祝祷我的父辈祖先,我已尽力,如今终于可以与他们一道,朝迎旭日东升,暮送夕阳西下……”

  我再难自抑,泪流满面。看向吴延,他正脸向明月,凝如石像。

  “延,我们走吧。”

  我悄悄擦去眼泪,低声说道。

  回来的路上,我舍了自己的马,倚在吴延怀中,与他共骑。

  我半闭着眼,魂魄仿仍停留在那片夜湖之上,便如堕在梦中一般。他抱我下马,又抱我入室,轻轻将我放置于榻上后,大约以为我困顿了,转身要去。

  我知道他要去处置白日里未完的堆积如山的公牍——从第一个长安来使那日之后,他就再不复从前的悠闲,暗中加紧军备、cao练兵马,这些都占去了他大部分的时间,甚至,已经不大和我亲热了。

  “延……”

  我低低叫了声他,伸手牵住了他的手。

  他回头,望着我。

  “延,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了。你是不是还记恨着上次的吵架,所以不要我了?”

  他黝黑的脸庞上,立刻浮上一丝忸怩的神qíng,如果是白天,说不定我还能看到一丝红晕。

  “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急忙解释。

  “就是的!你是个小气的男人!”

  我有些霸道地打断他的话,坐起了身,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拔掉了固发的簪,长发散落而下。

  我已不再年轻。但对面烛火铜镜中的那个女子,依旧青丝如绸,肌肤如玉。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喉结微微动了下。

  “辛追……”

  他开口了,声音有些gān涩。

  “延,从今往后,叫我阿离吧。你可能不记得,但我小时候,你也这样叫过我的。”

  我微笑看着他,柔声说道。

  他的眼睛蓦然一亮,脸上瞬间绽了一层狂喜的光芒。

  “阿离!阿离!阿离!”

  他一连叫了我三声,我应了三声。

  我眼中的他的身体,与年轻时一样的健美,充满了男xing的贲张的力量。

  就是这样一具身体,伏在了我的身上,用仿佛可以揉碎我的方式,紧紧地嵌入我的身体,与我合二为一。

  “阿离,阿离……很久以前,我在盱台城门之外站着,等着沛公送那个人,看到了你……我的心一直都是空dàngdàng的,好像少了什么,又不知道少了什么……看到你的时候,我发誓我从前见过你,或许是在梦里见过,真的见过……我听到那个人叫你阿离,你应了他……我就牢牢记住了……我也很想像那个人一样,能叫你阿离,但是我不敢……我真的很羡慕他……”他紧紧抱着我,如梦呓般地在我耳边絮叨,“我知道我不该提这个……但我忍不住,真的忍不住……我太高兴了……我终于也可以这么叫你了……”

  “阿离!”

  我听见他再次呼我的名,重重而入,将我送上了巅峰。

  这个夜,如此的梦幻,仿佛不是真的。

  第二天,筋疲力尽的我很晚才起身,侍女告诉我,吴延一早就出去了,叮嘱不要打扰我。

  我知道他现在忙于备战。自己慢慢收拾好了,便驱车往城北的王宫而去。

  义父此刻必定是与吴延一道。反正我也无事,过去看下萍夫人和冬子,一天的时间便又打发了。

  我到达的王宫的时候,有些意外。服侍王妃的侍女们告诉我,王和王妃昨夜四更才回。如今寝室之门尚闭,并未传唤洗漱。所以她们不敢贸然进入,还等在门外。

  这非常少见。义父是个律己勤政的王,很少像这样晚起。

  我想起昨夜在湘湖上的一幕,有些明白过来了。

  谁说白头不许少年狂?反倒是陈年的佳酿,更为醉人。

  我吩咐侍女们继续等在门口,自己便去探望冬子。他正跟随老师上课。我陪坐了片刻,再动身而去。此刻想来他们应已起身了。但抵时,见门竟仍闭着,侍女仍在等待,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我犹豫了下,终于抬起了手,轻轻叩了下门。没有回应。我再叩,叩第三回时,力道加大,门竟应声而开,裂出一条fèng。

  门并未闩上!

  这太反常了。

  我的心脏已经噗噗地乱跳起来,再也顾不得别的,猛地推开门,朝里奔去。绕过一架钟屏,我的脚步停住了。

  宽大的寝榻之前,帐幕束于两侧金钩之中,景象大开。榻前的软毡之上,整齐地并排放着大小两双靴履。义父和萍夫人,身着王服,并头卧于寝榻之上,义父的右手握住里侧萍夫人的左手。二人双目微阖,神qíng安详,仿佛还在安眠。

  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双腿抖动,瘫坐到了地上,死死盯着榻上静眠的义父和萍夫人。

  身后的侍女也觉到了异样,神qíng惶恐。一名女官叫了数声王,鼓足勇气靠前,伸手探到义父鼻息之下,停顿片刻,发出了一声天崩地裂般地惊叫之声。

  长沙国的天瞬间塌陷。

  身边的侍女们仿佛尖叫着四处乱跑。我心痛如绞,大滴大滴的汗从我额头滚落而下,眼前发黑,我慢慢俯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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