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君与臣的博弈,长安的天子,终究还是凭借其天生优越的地位,成为了最后的胜者。
***
尘埃落定,已是新王的臣在王宫中设宴为太子和张良辞行,次日,这一行人就要北归了。
这样的场合,我自然远远避开。
经过了这么多年,吴延,他早已经融入了我的骨血,成为我生命肢体的一部分,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日,就绝无法割舍。
他的身体,现在已经成了我心中最大的牵绊。事实上,我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到了明日,等他们离去,不管吴延愿不愿意,我都必定要押他踏上前往建安的路。那里,有当世的名医董相。
然而,这场饯行的盛宴还没结束,我就接到宫人传来的消息,刘盈失踪了。
☆、伤离
这个意外让整个临湘城陷入了混乱。
据他的近身侍者说,他是在筵席进行到一半时起身如厕,侍者随伺等在外的时候,久久却不见现身,入内查看,发现空无一人,太子已不知去向,于是立即惊恐奔回报上。
吴延立刻命人在王宫中展开搜索,但是直到天明,连王宫北角最荒凉的糙木丛中也看过之后,刘盈还是杳无踪影,于是搜索继续扩展到了全城的范围。
到了第三天,刘盈的下落还是没有消息。
当今太子刘盈,恭谦而顺善,满朝文武无不jiāo口称赞。一开始就算还有人侥幸存了这是太子在使xing戏弄旁人的心思,那么到了现在,临湘城已经到了满城皆兵的地步,城门早就被紧紧封住,每一个进出的人,都要接受严格的检查。
就算刘邦已经存了废他的心思,但目前为止,他仍是太子,这个帝国未来的所有者。
自从国丧之后,怕冬子触景生qíng太过悲痛,我一直居于王宫之中陪伴他。数日前他不慎染了风寒,我gān脆便搬到了他那里日夜相陪。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这宫中几乎凝滞的空气叫我只觉压抑,且臣既已承了王位,我与吴延再居宫中也是不妥。见冬子已有些恢复,我便打算这几日内搬回我与吴延原来所居的丞相府。
安顿了冬子之后,我朝自己在宫中暂居的侧殿而去。多日未回这里,侍女宫人也不知到了何处去,良久才面带惊慌地匆匆赶来。
自从义父突殁,又发生太多的事,这座王宫里的每一个人都似变得惶惶,再无从前井然秩序。
我挥手命侍女们都退去,自己和衣倒在了榻上。连日的熬夜叫我很是疲倦,此刻只想好好睡一觉。但是一闭上眼,吴延身前斑斑渍血的书简,刘盈几近木然的眼神,还有祭奠那日,那个遥望几乎形销骨立的暗青背影,却像放电影般地在我脑海里轮番闪现。
我辗转良久,终是睡了过去。朦胧之中,耳边仿似听到轻微窸窸窣窣之声,只是太过疲惫,不过略睁了下眼,便又沉入梦乡。一觉醒来,惊觉已是傍晚,夕阳余光透过蒙在门窗之上的绵绫纸漫she了进来,屋子里被染成暗沉的暖金之色。
我怔忪片刻,下地正要开门,脚步迟疑了下。
桌案上侍女先前摆置了一盘糕点,现在盘里东西浅了下去,盘口凌乱几块,像是有人抓时无意散落。
我记得清楚,我并没动过这个。
我环顾四周,四周寂寂,绣了卷枝莲棠的垂地帐幕纹丝不动。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角落的那座鎏金四合柜上,朝着微微启开了一条fèng的柜门缓步而去,打开柜门的时候,看见柜子里蜷卧了一个华服少年,他正酣眠,神qíng怡然,嘴角还沾了些糕点残屑。
已经失踪了三天的刘盈。
就在此刻,吴延张良,还有无数的人,正在外面苦苦查找他的下落,而他竟蜷缩在这个狭仄而幽暗的空间里闭眼酣眠!
我的惊讶不可言表,伸手推醒了他。
他仿佛沉在了一场酣梦之中,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终于还是被发现了……”
他看到了我,丝毫没有惊讶,只是这样咕哝了一句,然后朝我咧嘴一笑,笑容里带了微微的羞涩,还有几分遗憾。
“出来吧,太子。因为你一人,这个城里的所有人到现在为止,还在惶然不可终日!”
我望着他,慢慢说道,语气严厉。
他仍固执地缩在柜子里不动,望着我说道:“我不想这么快就回长安……我宁可待在这个柜子里……”
我尽力忽略掉他说话时眼中的悲伤神qíng,转身要走。
“夫人!”他忽然在我身后叫我,“我心里很闷,既然遇到了夫人,你能陪我说说话吗?那天你对我笑的时候,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我记得那时候你对我说过的故事,后来我和肥还有我的妹妹跟你一道躲在土坑里,你还抱着我和我妹妹,叫我们不要怕……”见我脚步稍缓,仿佛怕我改变主意,我听见他立刻继续说道:“夫人,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样躲开人藏到这里的吗?”
不等我回答,他自顾用欢乐的音调说道:“那天我进了净房,一直就躲在墙角的垂帘之后,却始终没有人进来查看。我忍着溺臭,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外面没有什么响动了,这才出去。我几乎没有遇到什么人,就摸到了这里,发现这个大柜子。我躲了进去,想着外面那些人的焦急模样,心里很是快活……”
我先前的震惊和怒意此刻已经慢慢消退,回头看他,见他一张还带了稚气的少年脸庞上,满是与这欢乐音调不相符合的微微悲伤。
这样的神qíng,让我想起了许多年之前的心。我的心软了下来。
“若是没人发现,你就打算一直这么躲在这柜子中吗?”
我回身到了他面前,蹲□去,笑着问道。
“我对自己说。我就一直躲在这里,看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发现。”
“躲在这里,你真的很快活吗?”
“是的,就像我小时候跟我母后住在沛县时那样快活。”他很认真地回答我,“谁也不知道我在这里,我想睡就睡,想醒就醒,肚子饿了,我就半夜偷偷溜出去找吃的。我真希望永远都不要有人发现我……”
接着,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跟我讲述他儿时的快活,越来越兴奋。
他并不需要我的回答,只是在跟我讲述。渐渐地我席地而坐,听他说话。
“夫人,我告诉你,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恨我母亲,更恨一个人。”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那个人就是辟阳侯。我恨他。恨不能立刻杀了他!”
他不停重复他所仇恨的人的名字,咬牙切齿。
我有些惊讶。仔细回想了下,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我与吕雉同在栎阳的时候,她在言谈中隐约提到了一个男人。那个人在她受丈夫所累被投狱的时候曾关照过她——正是此刻这少年口中那个恨意浓重的辟阳侯。
“可是太子,你的父亲后宫三千,你可曾恨过他?”
我的眼前浮现出当年吕雉提及那人时,眼中露出的短暂柔qíng,信口问道。
刘盈呆愣了片刻。
“我不晓得……”他终于茫然道,“我也不喜欢我的父皇,从小就不喜欢。但我更恨我的母后。她总是bī我,让做我不愿做的事qíng。就像这次,她bī我一定要过来,还说有留侯陪同,我一定能立功。这样我回去之后,我的父皇就休想再撼动我的位子……”
他盯了我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面上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啊,夫人,我其实知道你和留侯……来的路上,他一直在咳嗽,有一晚咳得像要死掉。我有些怕,就守在他的边上,然后我听见他在睡梦中叫你的名,叫了好几遍。夫人,你名叫阿离,是不是?”
我的心像针无声地刺了一下。
“太子,你已经说了很多。该走了!”
我猝然从地上起身,身后不知何时,暮色已经四合,屋子里昏暗一片。
我不再理会身后刘盈仿佛受伤小shòu般的哀号,大步开门而出,却惊见吴延正立于浓重的暮色之中,一动不动。
“啊——太子他找到了。”
仓促间,我最轻松的声音对他说道。
他点了下头,说道:“我去通知张大人。”
***
一场虚惊就此揭过了。刘盈很快就被闻讯而来的他的长安随行带走了。临走前的一刻,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
这将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明天他就要登上来时的车,返回他命定无法逃离的长安。而吴延直到半夜才踏着月光而返,脚步沉重而疲倦。
“延,明天我们就往建安去。”
黑暗中,气氛沉闷,我觉得我应该说些什么,所以用尽量轻松的口气,再次提起这件事。
他必须去就医,这是迫在眉睫的一件事了。痊愈的可能xing或许微乎其微,但再小的希望,那也是希望。
他沉默片刻,却是答非所问:“阿离,你就不想送下他吗?”
我睁开眼睛。借了灰白的黯淡月光,看见他正侧身看我,神qíng平静。
“有你相送便够了。”我想了下,说道,“这里的事终于了了。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早日求得神医,旧伤痊愈。”
“终于了了。”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放下了个重担,“你说得对,都终于了了……谢谢你阿离,陪了我这么长的一段时间。”
末了,他这样说道。
他的话让我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有些不安地望着他。昏暗中他却仿佛朝我微微笑了下,拍了下我的后背,柔声说道:“睡吧。”
***
次日我醒来时,身边已空。我知道吴延应去送张良刘盈一行了,命侍女们把早就收拾好的行装搬上马车,与冬子辞行,然后等待他回来。
近午,臣与其他一道相送的长沙国官员们纷纷回来了,唯独不见吴延。
“我在北门与叔父道别。许……是他又返回再送一段路程?”
最后,臣这样不确定地说道。
一阵短暂的茫然过后,我忽然想起他昨夜说最后一句话时的样子,一阵毛骨悚然。
我转身便往外奔去,身后不明所以的臣急忙追了上来。
当我追上北上长安的一行人时,紫金色的晚霞如一张绮丽妖艳的毯,铺陈了半个天空,西山之巅仿佛有火焰在滚滚燃烧。
不见吴延。
我全身彻底冰凉,一直支撑着我追赶而来的最后一丝希望也断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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