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炉小篆香断尽_清歌一片【完结】(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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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魏媪。

  她已经老得像一棵衰败的树,全身湿透,花白的乱发随了雨水紧紧贴在布满褶皱的额头上。进入内室的时候,身后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水渍。

  “夫人,求你再帮我女儿一次!”

  她一开口,直接就这样说话,尽管牙关还在瑟瑟发抖。

  我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的女儿薄姬,地位并未因为生下刘邦的第四子而得到实质改变。刘邦将她母子抛之脑后,数年未召一面。前头的几年,母子二人一直在掖庭一角中默默度日,甚至连宫女也敢欺侮他们。直到五年之前,刘恒三岁的时候,薄姬在魏媪的谋划下去见吕雉,请求予他母子二人一个归置之地。许是后宫之中,薄姬母子太过不起眼,这一请求竟得吕雉首肯,随口一句便封了刘恒为代地之王迁去封地。薄姬母子就这样侥幸躲过了接下来数年后宫之中的腥风血雨,安稳度日,直到一个月前,长安来了信报,急召刘恒入朝。薄姬不知是祸是福,但也只能带着儿子,在母亲魏媪和后来找到的失散多年的兄弟薄昭的陪同下,战战兢兢地踏上了前去长安的路。谁知未行及半路,便连续遭到一伙扮成流寇的杀手的刺杀,所幸薄昭带了护卫拼死相救,才数次侥幸逃脱。向沿途官府求助,属官不是避而不见便是推诿敷衍,薄姬一行只得迂回改道逃命,最后折入长沙国的境地。

  “当日身边带出的护卫已全死,昨夜我儿拼死杀了最后一个跟踪而来的贼人,却身负重伤。代王自小体弱,哪勘这般惊吓折磨,发烧不止。既误入长沙国之境,想来也是天意,老身想起夫人素有仗义之举,只得再次冒昧上门。晓得夫人在此地可一手遮天,求夫人再予援手。代王他日若有出头,必定厚报……”

  魏媪后面在说什么,我已经没去听了。

  这是汉十一年的天空,我知道刘邦大约就要不久于人世了。或许在病体缠绵将死之时,人的心肠也终于会变得柔软一些,他终于想起了那个自出生起便没怎么见过的儿子,竟想见他一面了。

  魏媪没有提那群追杀的人到底来自何方。但我和她其实都明白,除了吕雉,还会有谁需要对一个不过八岁的孩子痛下杀手?当年她的眼中可能看不到那个默默躲在掖庭一角的孩子,但是现在,在刘邦将死的这种微妙时刻,任何一个身体里流了刘邦血液的孩子,都将可能会是她的敌手,哪怕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以她的xing子,必yù除之而后快。

  “夫人,夫人……”

  见我半晌不语,魏媪不安地再次唤我,跪着拖地往前又行了两膝步。

  我凝视她片刻,终于微微笑了下。

  我早相信,命运终究是不会改变的。所以现在的顺手之举,能为冬子、甚至是臣和他的儿子们获得绵延的后福,这样一笔合算的jiāo易,我没理由拒绝。

  ***

  栖身在荒野破庙中的薄姬母子被秘密送来的时候,我仔细地打量着刘恒。只是此刻,这个不过八岁的孩子,不但看不出日后半点君临天下的气派,反而面如金纸,奄奄一息。

  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偶尔醒来,抓住他母亲的手后,就会呜咽而哭,仿佛一只虚弱的奶猫。

  我很快就下了论断,这个孩子,完全继承了他母亲薄姬的xing格。如果不是我知道往后命运会加诸在他身上的厚爱,我很难相信,他就会是这个王朝将来那个万人之上的人。

  刘恒病势越来越重,薄姬悲痛不已,除了喂药,便只剩日夜守在她儿子的榻前默默垂泪。

  比起这位哀痛的母亲,我却不大担心。因为我知道,刘恒最后一定会成赢家。但是半个月后的有一天深夜,我却被心腹侍女的拍门声惊醒。她告诉了我一个消息,我那个病重的远房亲戚家的孩子,终于还是熬不过,刚刚死去了。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时,迎接我的是魏媪一双只剩了无边恐惧和绝望的眼睛。

  “啊夫人,他死了,他竟死了!”老妇人倒在地上,状如即将堕入地狱的亡灵,声音痛苦而压抑,“竟会真的死了!这么多年,他就是我的全部希望,我把他当宝一样地养大,挖了我的心肝捧上也乐意。现在他没了,全完了……”

  比起薄姬因失了儿子的悲泣,魏媪的痛苦更加直白和市侩。而我,只是定定望着那具僵卧在榻上的蜷缩躯体,脑子成了空白一片。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为什么这个注定要非同寻常的孩子,最后竟这样死在了我的面前?

  刘恒是个不受宠的儿子,但终究是帝王之子、代地的王。他死了,不可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世间消失。

  第三天,我决定去面见臣,请他将薄姬和身死的刘恒送入长安,魏媪却在我临上马车的一刻,冲出来死死扯住了我的裙裾。

  “夫人缓步,暂借一地,我有话要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在这个老妇人的一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冷静,决绝的冷静。

  “夫人,代王他不能死。若就这样死了,我的女儿、我的儿子,从此都将没有出头之日。”

  老妇人说话的时候,她并没有下跪,而是直直地立在我的面前。

  寂静内室的金炉里,正点了一支宁静的小篆香。仿佛惊动了香,青烟忽然在空中扭曲成团,这才渐渐散尽。

  这样的魏媪,让我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淡淡厌恶。我揉了下额,随口敷衍道:“嗯。可是,他已经死了……”

  “不,夫人,他还可以活着继续去长安见他的父皇,只要夫人您愿意!”

  魏媪立刻接口我的话,神qíng开始微微激动。

  我的厌恶更甚,皱了下眉,正要起身,她忽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夫人!老身曾见过夫人府上的小公子,与代王竟有几分神似,且年岁身量俱是相当……”

  这大约是我这一世里听到过的最匪夷所思的一句话了。

  “住口!立刻带着你们的人,滚出长沙国!”

  我勃然大怒,一颗心跳得几乎蹦出喉咙。下意识猛地拍桌,感觉到手心一片火辣,这才惊觉自己竟然也会发这样的怒火。

  老妇人的面上并无丝毫惧色,迎上我的目光,用一种我这一辈子大约也学不会的冷静语调,克制而清晰地对我说道:“夫人,请听我说完,您就知道我并没有在痴人说梦。代王自出生起,就与他母亲幽居在掖庭一角,无人问津,后又被丢在代地多年,到了如今,宫中的那位天子与天后,长安的文武百官,只怕连他的脸是圆是方都记不清,小公子这样随了我这一行入长安,他就是代王……”

  “啪”,魏媪的脸被我抽到了一边。

  盛怒之下,我竟打了她一巴掌。

  这于我绝对是失控了。我本绝不会对旁人动手,更何况眼前的这位,是个老迈的妇人。

  我冷冷说道:“老夫人,我敬你半生谋划,实在不易。但这样的事,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你把你的女儿和外孙当成投机的筹码,我却绝不会用我的冬子去做任何的jiāo易,哪怕这是一桩稳赢的jiāo易……”

  “可是夫人,我若告诉你,那孩子自己已然应允了呢?他对老身说,只要他自己应允了,夫人您就一定不会反对。”

  我所有的愤怒和惊讶,都被魏媪这不慌不忙的一句话给堵住了,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这个老朽却jīng明的妇人,她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

  “夫人,”魏媪看我一眼,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老身自问并非糊涂之人,看人更不会走眼。我那孙儿,xing子懦弱无用,像极他的母亲,日后即便侥幸成人,恐最多也不过安稳度日。小公子若也与我那孙儿一般的人材,老身自然不敢生出非分之念。实在是与小公子一番叙话下来,老身佩服至极。只要夫人点头,从这一刻起,他就是代地的王,天子的四子……”

  我的手心已经微微地沁出了汗,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着魏媪——这个很多年前,我在前往彭城的路上偶然遇到的姑苏妇人。这就是天意吗?许多年后,命运竟会用这样的方式,再次将她送到了我的面前。

  ***

  “姨母,请你应允我。”冬子就这样安静地跪在我的面前,平静地说道,“我知道成为另一个人之后,我或许活不到成年,但又或许,我会有新的机会呢?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听说了长安,知道了和那座城市有关的许多事qíng。我梦想有一天,我能入长安,亲眼见识下那用座用金银和琉璃筑成的伟大城市,弄明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能叫我的父亲和许许多多与他一样的人为了它而痴狂颠倒至死方休。现在终于有机会了,姨母,请你不要阻拦我。我愿意去赌,哪怕这代价是死。”

  我知道冬子早慧,只是,当这样一番宛如烈士壮行的话从一个孩子的口中说出,我竟口拙得寻不到任何可以应答的话。

  ***

  “到了长安,如果久滞不能归代地,那么就去找他,他会护你周全。”

  送走他的那一天,临了,我终于在冬子的耳畔低声提了一个人的名字。

  “可是,他凭什么会帮我?”

  冬子不确定地看着我。

  我把一块包了物件的罗帕放入他手心,微笑道:“把这个递给他,他会帮你的。”

  冬子捏了下罗帕,面上现过一丝困惑,只是很快,小心纳入怀中,郑重说道:“多谢姨母。”

  目送着这一队人马渐渐远去,直到只见秋野辽远,秋空萧瑟,我孤身一人,骑了一匹马慢慢往临湘城返去。

  这一晚,回到我的府邸之时,已经是深夜了,臣却在等着。

  他的到来,并未叫我惊讶,看他的神qíng,也很是平静。

  “走了?”

  他就这样问了我一句。

  “走了。”

  我答道,仿佛我所做的这一切,预先都已经与他议定过。

  “阿姐,你们的胆子太大了。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说不定有朝一日,今日的这一切能为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丰厚回报。什么天子,什么龙脉!那个行将就木的天子,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因了恐惧而除之后快的人的儿子,摇身竟会变成他的骨血,甚至可能染指他的天下。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荒唐,更可笑吗?”

  许是因了激动,他的脸庞涨得通红。

  我知道臣恨英布,也恨长安的那位帝王。而这,大约也就是如今的他能对刘邦做出的最大的嘲笑和反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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