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烟照看着端木景灏安然睡去,走出房间,薛如珩正端着染有淡薄血迹的水,从白矜云的房间里走出来。
“白大哥怎么样了?”
“死不了。”薛如珩同她说话向来没好气,她也知道白矜云这一伤,薛如珩必迁怒于她。她低了头,侧身过,在门口已听到低沉的咳嗽声音。推门进去,见白矜云苍白的面色,心中更加愧疚不已。但白矜云却只耿耿于怀她方才对端木景灏紧张的态度。因伤总会好,但有些事qíng,却未必能一如原貌。
“你还好么?”
“他怎么样了?”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噤了声。
后来,也不知道从何说起,竟聊过了大半日的光景。耕烟问白矜云如何会来了长安,白矜云道是为了躲避蒋世安的搜寻,说起蒋世安,他才又介怀又吞吐的问:“你,为何要帮着他污蔑我?”
耕烟傻了。问:“我去哪里污蔑你?”
原本白矜云当日已经怀疑耕烟是被蒋世安cao控了以至身不由己,再看她这反应,料想自己的猜测准了七成,便将在剑气山庄的事qíng一一对耕烟重复了。所有的曲折,至此方才接上号。听到末了,耕烟恍然大悟,跺着脚,骂了蒋世安一些诸如卑鄙无耻下流下贱的话。
突然又停住。
“白大哥,有一件事qíng,我要告诉你。”
“什么?”
“慕容大哥。慕容天晴。他,他其实是天衣教的天龙护法。”耕烟虽然不及白矜云等人了解天衣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但她也知道那必定是旁门左道的教派,而慕容天晴在她的心里早被套上了坏人的头衔,她只想,一定要让白大哥提防着他,不能遭了暗算。
只是,这消息太突然,白矜云还未能做出任何反应,薛如珩却在门口,厉声呵斥道:“住口!不许你中伤慕容大哥!”
耕烟吓得两手一抖,忘了接下去该说什么。薛如珩瞪住她:“你这个害人jīng,连累师兄还不够,还要离间我们同慕容大哥的感qíng,你究竟安了什么心?”
“我没有。”耕烟结结巴巴的,辩驳道:“这些日子,我一直都被囚禁在慕容府,因为慕容大哥害怕我会将他的秘密泄露出去。后来,我趁着他出远门的时候,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我原本一心想着到剑气山庄找你们,所以才被蒋世安盯上,遭他的利用。我没有说谎,白大哥,你相信我。”
啪!
一个耳光落下来。
耕烟几乎被那掌风扇得跌在地上。
“你gān什么!”原本温驯如白兔,却忽然猛烈似老虎。只见那少年一把抓住女子的手,挤着眉,瞪着眼,张大了嘴巴,吼道:“你给我出去!”但一激动,伤患处就像被人用拳头一阵猛打,疼得直不起腰来。
薛如珩甩开白矜云,气,而且委屈,带哭腔的吼道:“她不仅污蔑你,如今还要在背后中伤慕容大哥,你竟然护着她!”
可是,怎能不护着她。
毕竟失而复得。
就像从深渊爬起,获得新生,那种感觉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描绘。
他已紧张得不能再紧张。
耕烟捂着生疼的面颊,没有哭,将头埋得低低的,薛如珩在门槛上重重的踏一脚,出去了,她才喃喃说道:“对不起。可是,我真的没有说谎。”
“这件事qíng,我自会查个清楚。”他说。
白矜云到底是白矜云,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对于江湖事,他一日不曾松懈其谨慎的作风。
薛如珩恰恰相反。
她不喜欢耕烟,或许是出于同xing间天生的排斥。毕竟是耕烟的出现分走了她大半个师兄,就连慕容天晴,在去大长和国的时候,也与之相谈甚欢。渐渐的,她认定这半路出现的女子抢了自己不少风头,试问一个受惯了谄媚追捧的人,又怎能不心存狭隘。所以,她极少对耕烟拿出好脸色。尽管是这样,她心里却清楚,耕烟并非一个爱搬弄是非、捏造谣言的人,那些话,声声入耳,一字一句都撞进了心里去。她其实是害怕的。
辗转难以入眠。
索xing悄悄的离开客栈,趁着夜色,往洛阳去了。
倘若事qíng属实,天衣教的人齐集邙山,慕容天晴也该在其中。可是几乎要三跪九叩的,求菩萨保佑这只是一场误会或玩笑。
翌日清晨,耕烟同端木景灏在客栈的大堂,原想叫店家给楼上的客官送早餐,却见白矜云张皇的蹒跚着下来。他的伤势不轻,嘴唇依旧带着惨淡的紫气,面容更苍白,反倒是端木景灏,昨日的一番折腾,歇过一晚,竟像完全没有发生,耕烟问他是否无恙,他点头,问他是否知道发病的原因,他摇头,神qíng里,都是茫然和不计较。
惟有看见白矜云。以及,耕烟扶他的那一把,清澈的眼神,方才有了些许动dàng。
“你们可有见到我师妹?”
面面相觑。
“也许是趁着天气好,到街上买胭脂水粉了,女孩子最爱漂亮的嘛。”
“不。我去过她的房间,收拾得很gān净,chuáng铺上,一点睡过的痕迹也没有。”白矜云的心qíng,却不能好似耕烟说话这样轻松。他了解自己的师妹,亦几乎很肯定的揣测,她必定要向事主求证昨夜的那一番话。只是没料到,她走得匆忙又冲动。倘若对方真有那样不可告人的秘密,捅破了,后果实难预计。想到这里,于是咚咚咚的又往楼上跑,却撞到栏杆,膝盖发软,几乎跌倒。
耕烟扶着他。
“你要gān嘛?”
“去洛阳。去找如珩。”
耕烟瞪着他,像训斥犯错的孩子:“你这个样子,怎么去?”
但白矜云却坚持,口口声声,说自己习武的人,这点小伤还撑得住,说耕烟无须理他。耕烟反驳道:“怎么可以不理!说起来,你的伤,我们也有责任,我们陪你一起去洛阳找你师妹。”
白矜云有些怔忡。怔忡的,不是耕烟的热心,而是她一口一个的我们。仿佛她和端木景灏的关系密切得可以合为一体。而端木景灏在旁边站着,没有吭声,他知道无论耕烟说什么,他都不会反驳,尽管,他的心里其实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他觉得,耕烟对白矜云,太好。然后他们各自对望一眼,又各自在心中发出一声惆怅的叹息,没有声音。
他们一路向洛阳而行。
经过一片茂密的山林。
阳光细细的,落了一地斑驳的点。风chuī着顶上的树叶沙沙响,马蹄声清脆而有节奏的和着,颇为怡人。只是向来多话的端木景灏变得很少开口说话,耕烟骑着马也觉得犯困。于是又顾自唱起歌来:
“云想衣裳花想容,chūn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唱到后来,倏地串去汤显祖的《牡丹亭》。
就好像当初在慕容天晴的面前念一阙秦观的词,白矜云同样表现得极为诧异:“这后半段,我可是从来没听过。”
耕烟吐了吐舌头:“后半段是我自己编的,厉害吧。”
白矜云听罢,呵呵的笑起来。端木景灏斜着睨他一眼,仍旧一脸正色。突然,安静的树林惊飞一片鸟雀。
扑啦啦。
连马儿也停下来了。
白矜云嗅到一股凛冽的杀气,低唤了一声:“你们小心。”话音落,便有老鹰一样凶猛的大鸟朝着他扑过来。他双腿一夹,自马背上跃起,稳稳的落在一根倒塌的朽木上。于是看清,那大鸟,赫然竟是一名穿灰色衣衫的男子。
蒋。世。安。
他用一直轻蔑的仇视的态度直呼对方的名字。对方亦没有摆出好脸色。
“jiāo出青鸾剑,我或可饶了你,跟你的朋友。”
“休想。”
他早知蒋世安不会罢休,只是不巧,居然出现在自己受伤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见过端木景灏出手,杂乱怪异,虽空有厉害之气,却总击不中对手,上次是有着一股蛮力的吸血怪物,而这次,却是狡猾又深藏不露的蒋世安。也许除了让他保护好耕烟之外,他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了。
而自己,惟有殊死相抗。
起初,耕烟看着白矜云和蒋世安对抗,狠狠的捏了一把汗,好久才缓过神来,发现端木景灏仍旧骑在马上,像看杂耍的观众。她蓦地火了:“你怎么不去帮忙?”
“除了保护你,别的事,我都不会做。”
她却看出来,他在眉眼间有刻意的袖手旁观。
“好。你不帮忙,我去。”
耕烟说着,从马上跳下来,一股脑儿对着蒋世安冲过去。是为了向端木景灏宣示心中的不满,她想他一定会因为自己的介入而出手相助,多多少少,是能够帮上一些忙的。
白矜云一看耕烟,方才更乱,惟一的一点守势也失去。只想奔到她面前,替她挡了蒋世安的袭击。
一道剑光。如惊雷划过。
鲜红的口子,从肩膀一直到背心。
但流出的血液是蓝色的。
因为受伤的人,是端木景灏。
耕烟在那一刻为自己的任xing妄为后悔得要死。看着端木景灏生生的为自己挡下一剑,她一着急,眼泪滚了出来。端木景灏却顺势一掌将她推去白矜云的怀里,转过身,赤拳迎上蒋世安手里削铁如泥的宝剑。他那样胡搅蛮缠的招术,哪里敌得过对方的熟稔和老谋深算。白矜云qiáng忍着胸口的剧痛,亦加入其中,但渐渐的,只觉力有不殆。
这时,突然的,有一阵不知道何种乐器发出的声音,海cháo一般,四面八方涌来。白矜云只觉得仿佛是世上最尖利的声音蹿进了耳朵,整个人也许瞬间就要被撕裂开。他从来没有如此难受。再看耕烟,亦是疼得在地上打滚。好在蒋世安的qíng形亦未得利多少,挣扎一阵,总算愤怒的落荒而逃。
好一会儿,声音逐渐停止。
端木景灏呆坐在地上,身子发颤,额头上渗满了汗,半晌,才如梦初醒的站起来。
但是,关于这奇怪的声音,无法追溯来源,只得作罢。白矜云和耕烟同骑一匹马,因为耕烟说,他太虚弱,要小心照看他的伤。端木景灏不做声,寂寞的骑着马,远远落在后面。没有谁看见,他的表qíng,越发的凝重,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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