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从此以后只剩下孤零零一个人,这种感觉,即便是我也无法承受。
袁牧之如是说。
我在高烧中不记得有没有流泪,即便是流泪了,我也不会承认,但我却在渐渐体会到,在我离开的这十几年,他们都承受了些什么。
袁牧之,张家涵,他们都因为我的缺失,确凿无疑的要承担由这种缺失而带来的空dòng感。
因为我的存在,不自觉地填补了他们内在的需求,曾经让他们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不孤独,惟其如此,我的缺失,才越发无法忽略。
我忽然就不再痛恨洪仲嶙了,我想一个人最无能为力的感觉莫过于此。你明明就在他身边,那个人,你怎么样也要跟他在一起,可是你却只能看着他一个人孤独。
你进入不了他的孤独。
到最后,这种无力感战胜了偏执的yù望,占有yù让位给挫败。
对那样一个男人而言,这种东西,恐怕才是真正的打击吧。
这是洪仲嶙不愿面对,却不得不在今天承认的真相。
三天后,我睁开眼,我看见袁牧之守在我chuáng头开着掌上电脑专注地阅读。我无比欣慰地发现,在橘huáng色灯光下,他深邃的五官和轮廓显出别样的柔和。我看着他,这个男人似乎一直都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摸得到他,他没有将我拒绝在他的世界之外,这真是万幸之事。
我从来不相信运气这种东西,我觉得那种唯心主义的无稽之谈除了混淆我的判断力之外别无意义。但在这一刻,我忽然觉得也许,可能,我真的运气挺好。我穿越时空,却没有弄死自己,反而与他相遇;我想改变过去,继而改变未来,但我没法做到,实际上,我的好运气令我回到过去,有个人一直寻找我到未来。
我安静地笑了。
他很快发现我的视线,他抬起头,惊喜地看向我,随后立即起身准备去叫人,大概是想找医生之类。
我伸出手止住了他,我想跟他呆在一块,现在,只有我们俩。
袁牧之初时有些狐疑,随后了然地坐下,拉起我的手放在唇边,带着跟我一样的微笑,轻轻地啃我的手。
我笑得更欢,袁牧之带着笑捏了捏我的脸颊,低声骂:“小王八蛋。刚醒了就不老实。”
“我想你来着。”我沙哑着声音说。
“我不是一直在这吗?”
“我是说,在我呆在时间机器里头时,”我看进他的眼睛,慢慢地对他说,“当时,我觉得,这回一定会死,所以我就放松脑子,随便想,然后我其实,都在想你来着。”
袁牧之目光灼灼,嘴角勾起说:“听起来还算有点良心。”
“后来,我也想。”我哑声说,“回到这个时空,躺着,不能动,但脑子是清楚的,我不想清醒,我后悔,我想回去看你。”
“总算,我没养条白眼láng。”袁牧之眼中浮上泪光,带笑问,“真后悔了?”
我点点头,凝视着他的脸,这张脸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沧桑粗粝,就像有人拿大铁锤使劲凿过,我心里一疼,将手掌搭在他脸颊上慢慢抚摩。
他一言不发,低下头,方便我触摸他的脸。
“袁牧之,你恨我吗?”我问他。
“一开始是有点,恨。”他点头,“恨不得把你抓来,从小放在眼皮底下养大,天天打你屁股,让你从小学老实。可,我又想要真把你弄过来,大概会舍不得,会比你妈还疼你,大概会给我娇养出个废物来也不一定。”
“洪馨阳,不会因为这个才避开你吧……”我微笑着问他。
“那我不知道,但是,你妈,是个很有主意的女人。”袁牧之叹了口气说,“你只说你会给她带去危险,却没说是什么危险,于是对她来说任何的潜在敌人都该避开,甚至包括我。她后来连洪家都不来往,变着法换地方藏匿行踪,就算是我也很难找到。只是每年,她会给我发封邮件表示人还活着,有时兴致来了,还会给我发点你的照片。”
我扬起眉毛:“我还有照片?”
“有,很漂亮,像个小天使。”袁牧之温柔地说,“虽然还小,可我知道那是你。瞪着大大的黑眼睛看镜头,充满好奇和不屑。我一见就乐了,那么个小屁孩,为什么会有这么欠揍的表qíng?”
“我一定是不耐烦……”我缓缓地说,“你知道,我缺乏耐xing。”
“我知道。”袁牧之笑着,俯下身亲吻我的脸,“就是因为知道,所以能一直找下去,这个小屁孩会长大,总有一天会长成我的小冰,只要确凿无误地知道这个,我就能一直找下去。”
我用力支起头,主动拿嘴唇碰了碰他的。
袁牧之诧异了一下,随后高兴地笑开了,他仔细地回吻我,用的力气非常轻柔,和风细雨一样。
我们安静地吻着对方,吻完后,我们互相朝对方笑。
这种笑容很愚蠢,因为简单而纯粹,只是想笑,心里的土壤像突然温暖而柔软了,适合孕育笑,挡也挡不住,只是这么笑着就觉得无比满足,像世界上再没有任何yù望的圆满能令人如此快乐了。
我活了这么大,头一次知道,原来快乐是要浸透了痛苦,漫长的等待,绝望的孤独,然后才能如此令人炫目。
可惜我只亲了一会就喘不过来,袁牧之帮我顺了气,我说:“等我好了,我们再来。”
“等你好了,那就不只是亲你这么简单。”
“还有别的事做吗?”我问。
“能做的事有很多。”
我忽然想起来,点头说:“对,我们可以做爱。”
袁牧之睁大眼睛看我,我奇怪地问:“难道不是吗?虽然沉溺yù望是我不屑的,但身体需求是客观存在的,怎么,你没有吗?”
袁牧之露出我熟悉的被食物噎到的表qíng。
“奇怪,我明明记得你的xing器官站起来时比我的大多了,”我困惑地问,“难道随着年龄增长,那个东西也会萎缩吗?”
“闭嘴吧小王八蛋,”他无可奈何地上来堵住我的嘴,狠狠啃了一会才说,“等着,总有一天我让你知道它会不会萎缩!”
这次发烧过后我的身体慢慢好转,张家涵的qíng况也出现了令人欣慰的变化。事实证明,我不去cha手他的治疗是对的,因为詹姆斯在这方面比我在行,我所用的方式是推倒重建,但这个过程千辛万苦,有一方面出错便有可能满盘皆输。但是詹姆斯用抽丝剥茧的方法,慢慢地给张家涵进行心理重建,其实也更适合他的状况。
一个月后,我的骨头基本愈合,能不靠人搀扶自己慢慢在庭院中散步,而张家涵也能够跟我一块在庭院里晒太阳,我靠在他膝盖上睡觉的时候,有时候他也会一下一下轻柔地抚摩我的头发。
我知道他在慢慢地重新学习眷恋生活,我跟詹姆斯难得取得一致,我们都同意现在要做的,就是增加这种眷恋的砝码。
这所私人医院地处郊外,风景幽雅,户外处处有十九世纪时欧洲风靡东方艺术时留下的痕迹,所有花卉盆景及水流鹅卵石均仿照日本京都庭院,虽然在我看来毫无必要,但也不得不承认置身其中散步晒太阳还是有点禅意。张家涵穿宽大的白色衣服份外好看,置身这样的环境里显得格外陪衬,就如从十九世纪的东方长轴画里穿越历史来到现世一般,他在庭院里坐着发呆时,我发现周围的人都不愿走近去打扰,生怕破坏了那样宁静闲适的画面。
“袁牧之说了,会给咱们安排住的地方,但他不肯告诉我具体qíng况。”我靠在张家涵的膝盖上对他说。
他照例没有回答,微微眯着眼睛看天。
我跟他说话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他回答,只是为了让他感受有人在跟他说话而已,于是我继续道:“我认为这种隐瞒的行为完全没有意义,只要我愿意,他必须告诉我实qíng。但是他要我答应不能追问这件事,说是要给我一个惊喜,张家涵,你认识我这么久,你觉得我有可能有惊喜这种qíng绪吗?”
张家涵没说话。
“惊喜是意志力薄弱的一种表现,它的首先构成因素是惊诧和惊吓,无论哪一种,我都不允许存在于我的身体内,其次有关于喜悦这种东西,那更是不能确定,没有标准的一种qíng绪,我想袁牧之会失望的,因为我既不可能惊,也未必会喜。这两者都没有什么必须存在的意义。”
我仰起头看他,把下巴搁在他膝盖上问:“张家涵,也许我该试着表演惊喜,你说呢?但我不知道惊喜的恰当表现是什么,真是伤脑筋啊。”
这时,我看见张家涵的嘴角微微翘起,他伸出手,搭在我头上,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摩。
我笑了起来,拉下他的手,用脸颊蹭蹭他的手掌,低声说:“哥哥,快点好起来,教我什么是惊喜好吗?你还可以教我很多东西,作为回报,我也会教你很多东西,我们可以定一个互相学习的时间,每天午睡以后怎么样?”
他脸上微笑的弧度变大,微笑点燃了他的脸,我端详着他的表qíng,轻声说:“不过我要吃很好吃的小点心,你要答应给我做,还有巧克力,你要给我买。好吗?”
张家涵慢慢闭了闭眼,又睁开,似乎在无声地应承我。
我点点头,心跳得很快,似乎还有一股酸楚感直冲鼻子,我仰起头,学袁牧之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我趴在他膝盖上重新蹭了蹭。
忽然有种奇异的压迫感侵袭过来,我猛然睁开眼睛,坐直身子,迅速环视了四周,发现没有什么异常。但这种压迫感如此真实,我立即反手攥紧张家涵的手腕,贴到他耳边,压低声线说:“哥哥,你能听懂我说的话对不对?我知道你能。我现在要你跟往常一样站起来,然后慢慢走出这里,走到人多的地方,躲起来不要动,等我去找你……”
他的目光中露出惊恐和无措,我握紧他的手继续说:“没事的,别怕,一切有我,袁牧之很快就会带人来了,这里的守卫一出事他就会知道,我了解他,他不是那么不谨慎的人。”
我加紧催眠他,严厉地说:“你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在我找到你之前别出事,好吗?能做到吗?”
张家涵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慢腾腾地离开我。
第99章
我又躺了一会,等张家涵走远了,然后我起来,慢腾腾地往病房方向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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