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钧就靠坐在书房那张宽大办公桌后的靠椅里,双腿高高地jiāo翘在桌面上,头往后微仰着,一动不动,仿佛睡过去了一样。
桌上那个顾彦宗偶尔用来盛放烟斗烟灰的玻璃小缸子,已经被烟头差不多给堆满了。
顾彦宗有些惊讶,停在原地看着儿子。
顾长钧被开门声惊动,睁开眼睛,见父亲这么早就下来了,立刻将双腿从桌面上放下来,迅速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朝父亲点了点头,招呼道:“爸,这么早就起来了?”
顾彦宗点了点头:“睡不着。索xing早些起来处理些公务……”他看了眼儿子,视线从他泛了红血丝的眼睛落到桌上的烟灰缸上。
“你怎么回事?昨晚在我书房里过的夜?”
顾长钧笑道:“我也有点公事烦心,一直睡不着觉。德音昨天工地回来的很晚,需要休息,我怕打扰她睡眠,所以到您书房自己坐了一会儿。”
他见父亲依旧狐疑地看着自己,揉了揉面带倦色的一张脸,道:“爸,跟你说下,今天我就回航校了。德音要带孩子,燕郊工地那边事还没完,她也要去,事qíng很多。我不在家,还要劳烦您和妈帮我多照应下她。”
他说完,朝父亲点了点头,抬脚往门口去。
“长钧,你和德音是不是闹别扭了?”
顾长钧经过身边的时候,顾彦宗叫住他,问了一声。
顾长钧停了停脚步,回头笑道,“没有。我们挺好。您放心吧。”他望了眼父亲短短一年里便似白了不少的两边鬓发,转了话题,“倒是您自己要注意身体。年纪大了,总理院事务又繁忙,我总担心您身体会吃不消。国事已然如此,非一日之寒,更非你一总理院可以扭转的。我倒希望父亲您提请辞呈回来颐养天年,这更是我所乐见的。”
顾彦宗道:“在位谋政,何况总统将此重任委任于我了,我又如何能安心退隐求个自己的心静自在?尽力而为吧!你有孝心,我很是欣慰。你更须牢记自己的本分,须得时刻预备好报效家国,如此才不枉生为男儿之身。”
顾长钧正色应道:“儿子谨遵父亲教诲。”
……
当天顾长钧离了北平。因为走的有些仓促,顾太太来不及准备什么,很是依依不舍。顾长钧临走前,顾太太抱着宪儿跟到送他去火车站的汽车边上辞行。宪儿如今已经两三个月大了,很是爱笑,也认得顾长钧了,被父亲抱起来一逗,就咯咯地笑,伸出一只胖嘟嘟的小手拽他制服领口的铜扣,顾太太和一同跟了出来的几个家里下人在旁跟着笑,倒是冲淡了不少的离qíng。
顾长钧抱完宪儿将他jiāo回给顾太太,和母亲话别了几句,回头瞥了眼站在身后不远处庭院台阶上的萧梦鸿,弯腰钻上车就走了。
……
月底,燕郊的工厂终于顺利竣工。萧梦鸿最后一次从工地回来,如同肩上的担子终于卸下,整个人轻松不少。晚上她在房里陪着宪儿玩耍时,珊瑚过来敲门,说老爷找她,请她到书房里去。
萧梦鸿将宪儿jiāo给rǔ母,自己便下楼去了公公的书房。敲门进去,见他坐在书桌后,桌上收拾的整整齐齐的,仿佛专门在等自己的样子,便走到近前,叫了声爸:“珊瑚说您找我?”
顾彦宗让萧梦鸿坐下后,面带微笑,问道:“燕郊那边的工厂听说完工是吧?”
萧梦鸿笑道:“是。前两天就好了。”
顾彦宗点头道:“这就好。前些日子你早出晚归很是辛苦。长钧也很心疼你,临走前还特意叮嘱我,说他不在家时,叫我多关照你些。”
萧梦鸿微微一怔。抬眼见公公的目光投到自己的脸上,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感到略微尴尬。又禁不住猜疑起顾长钧临走前到底和公公说了些什么,又把话说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她沉默着时,顾彦宗又道:“去年至今我便一直忙碌不堪,日日不得空闲,心思也少放在了家人身上。最近才觉察你和长钧仿佛有些不对。原本这是你们小夫妻自己的事,无需我这个做长辈的过问。只是我儿子的脾气,我心里清楚。我有些不放心。趁这个空就叫你过来。你无需有什么负担。心里想的是什么,尽管和我说。”
公公找自己,竟然是为了这个目的。萧梦鸿有些意外。迟疑了下,终于轻声问道:“爸,长钧临走前,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只叫我多些照看你,别话全无,只是当时我遇到他时,才清早四五点,他就在这间书房里,抽了一烟灰缸的烟头。”
……
那天晚上他一直没回卧室。原来是在他父亲的书房里过了一夜。
萧梦鸿对公公顾彦宗极是敬服,内心深处也俨然将他视为自己亲身父亲一样。见他两道目光朝自己投来,慈蔼中又不失威严,犹疑了片刻,就做了决定。
他既百忙中抽空特意叫了自己过来,又把话点到了这样的程度,想必也是真的关切。有些可以说的话,也就不必再隐瞒下去了。
萧梦鸿终于说道:“爸,我和长钧确实发生了点摩擦。起因就是我的工作。他执意要我往后彻底不再外出做事了。我的想法和他有所不同。而他当时的态度令我无法接受。所以我们起了点口角。第二天他就走了。过程就是这样。”
顾彦宗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原话是怎么说的?”
萧梦鸿顿了一下,含含糊糊地道:“总之就是坚决不同意我以后外出从事事业。”
她还不想在公公面前提顾长钧拿宪儿做威胁的事。有些话还是不方便对第三个人讲出来的,即便对方是丈夫的父亲。
顾彦宗见她似乎不愿详提,也不再追问了,改道:“德音,那么你自己现在是怎么想的?你无需有顾虑,想什么就说什么。”
萧梦鸿道:“那么我就说了。相夫教子固然是我的本分,但我依旧想保留着往后从事工作的可能。”
顾彦宗沉吟了下,道:“我曾认识一位女xing。如今她在海外。她也是一位妻子和母亲。但这并不妨碍她成为一位享誉的画家和民国的妇女革命领袖。你的想法我无任何异议。我乐于见到你能将你的聪明和才智发挥到极尽,甚至创出一番不俗事业。只是我想对你提一条希冀。”
“爸爸您说。”萧梦鸿恭敬地道。
“宪儿尚在襁褓,不宜久离母亲。我望你能等宪儿大些了,再竞逐事业也是不晚。”
顾彦宗的语气是凝重的,听起来也没有要和萧梦鸿商议的意味。
但是这样的话从他的口里说出来,却带着叫人敬服的一种内在力量。
萧梦鸿说道:“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我听从您的教诲。”
顾彦宗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道:“这样就好。那么你去吧。往后你想做什么,倘若我儿子再横加无理的gān涉,你告诉我便是。我会替你做主的。”
第70章
顾长钧走了后的这些天,晚上都是萧梦鸿自己带着宪儿同睡的。从书房回来,等儿子困顿睡着了,她坐到了自己的那张工作台边,拿起一叠从去年怀孕后无事为金陵女校陆陆续续绘制出来,但还没彻底完成的设计图纸,一张张翻看着,沉思了片刻,最后整理好,放进了抽屉里。
第二天,萧梦鸿给李素梅女士打去了一个电话,告诉她,自己经过考虑,最后还是决定放弃这个原本能够共事的宝贵机会,希望自己的这个决定没有为她带去更多的麻烦和损失。
李女士自己也为人母,起初再次联系萧梦鸿的时候,原本就对她现在复出工作没抱太大的指望。所以现在被她回绝,也并无太大失望,电话那头笑道:“顾太太你初为人母,原本就不得空闲,怎么还会再出来做事。实在是你为京华大学所设计的建筑叫我惊艳在先,起先我才欠考虑,贸然又叫你为难的。无妨,我另聘人就是了。”
萧梦鸿和李女士jiāo代完事qíng,也就算了了一件事。
顾太太起先分毫没有觉察儿子和儿媳妇之间又起了冲突。顾彦宗也知道太太的脾xing,知她一味护着自己儿子,为免她无谓烦恼,甚至去向儿媳妇施压又多生事,便没在她面前提及半句。
儿子走了后,顾太太自己暗中观察了一段时间,见儿媳妇十分安分,除了逢应酬出门,或与关系一向好的陈太太及二女儿簪缨往来下,平时大部分的时间都留在家里伴着宪儿,看起来是收了心,不再像以前那样要出去做事的样子了,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丈夫身居高位、儿子前程远大,儿媳妇虽然依旧不讨她欢心,但终于差不多变成她设想里的样子了,长孙健壮可爱,长女次女生活安稳,除了三女儿生不出孩子的老大难问题以及想念远在大洋彼岸的小女儿之外,顾太太对自己目前的生活状况还算是满意的。但最近,她又多了一点不称心,儿子又不怎么回家了。
他十分的忙碌。上次回来还是两个月前,而且只匆匆停留一个晚上就又走了。顾太太觉得儿子那一趟回来,比之前又黑瘦了不少。很心疼。
顾太太生育了五个子女,从内心深处来讲,最疼爱的自然还是这个儿子了。从小英俊聪明,十几岁出国留学,学成归国后,家世加上他本人的卓越才gān,才二十出头就步入了少壮高级军官的行列。对于这个给自己带来了无限满足和成就感的独子,顾太太自然极其宠爱于他。这天早上吃早饭,因为顾彦宗前两天离京不在家,她望了眼饭桌,大桌子,就只坐了自己和给宪儿喂食的儿媳妇,空dàngdàng的,未免就又想起了儿子。
……
宪儿已经半岁多了。长的十分健壮,早就学会了坐爬,慢慢也长出了几颗白生生的rǔ牙。月前彻底断了rǔ。因为此前萧梦鸿就开始慢慢喂他米糊、炖菜等辅食,所以现在断了rǔ,也没哭没闹,胃口依旧很好,比以前长的仿佛更快了。萧梦鸿感觉到儿子每天仿佛都有新的变化。这会儿桌上放了一碗炖的嫩嫩的蛋,她拿勺子喂,宪儿吃的很欢,一口一口,很快大半碗就吃了下去。因为起先还吃了小半碗掺了蔬菜的米糊,萧梦鸿怕儿子吃的过饱撑了,停了下来,自己吃掉了碗里剩下的几口炖蛋。
顾太太将宪儿抱了过来坐自己膝头,端详着孙儿,笑眯眯地道:“我们家宪儿和爹小时候长的一模一样。是不是呀!”
“可不是嘛!”一旁的王妈也凑过来端详,“刚生出来那会儿还瞧不出来。现在是越来越像了。太太您看,这眼睛,鼻子,还有耳朵,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往后再大些,不知道有多俊呢!哎太太,你看孙少爷在应你的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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