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顾太太的悲痛或许也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可以体味。几天前她就支持不住地生病倒了下去。顾玲珑和顾簪缨几个女儿在旁陪着服侍她。萧梦鸿并没有靠近。
顾太太现在对自己已经深恶痛绝,自己的靠近,恐怕只会令她愈加qíng绪波动。
在回来后的第三个晚上,半夜时分,萧梦鸿倦极,伴着躺她身侧酣眠的宪儿迷迷糊糊睡去的时候,忽然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睛。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半开着。有月光从窗户里斜she进来。
萧梦鸿看到自己的chuáng前不知何时起,坐了一个人影。
她认了出来,是顾长钧。
她立刻坐了起来。
顾长钧俯身过去,开了chuáng头的一盏灯,跟着站了起来。
……
公公去世后,无论是在外人还是家人的眼里,顾长钧就已经成了顾家的一家之主。丧礼过后的这几天,他依然异常忙碌,萧梦鸿一直没见到他的面。
这还是丧礼过后的这几天里,她第一次看到他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
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萧梦鸿看了眼躺在自己身边的儿子,替他掖了掖了被角。
她已经预备好了。
她从枕上慢慢坐了起来,要下地时,忽然听到他说道:“不必起来了。我就几句话。说完就走。”
……
他的声音有点嘶哑。
萧梦鸿抬眼看去。灯光里,他面带浓重的倦色,眼睛里微微泛着红色的血丝。看起来应该连续很长时间没怎么好好睡过觉了。
她迟疑了,最后照他的话,停了下来,看到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折叠了的纸张,放在了chuáng头柜上。
“这是你要的离婚书。我已签名,也请了两位证人署名。你自己签名。现在起,我们就解除了夫妻关系。”
萧梦鸿抬眼,对上了他的视线。
他的神色显得很平静,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到她身畔的宪儿身上。
“关于宪儿,考虑到我的母亲,你不能带走。但是父亲生前既然希望你能得到探视之权利,我愿照他所愿行事。你何时想见宪儿,随时可照你心意。”
接着,他缓缓地说道。
萧梦鸿彻底呆了一下。
……
从前父亲还在时,他态度之qiáng硬,令萧梦鸿印象极深。所以就在片刻之前,她仍以为,现在没了父亲的辖制,恐怕他会立刻和自己翻脸了。
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完全接受了自己的要求。
她心里一时百感jiāo集,怔怔地望了他片刻。
顾长钧挪开视线,转身走了。
在他开门时,萧梦鸿终于对他背影说道:“谢谢你了。往后保重。”
顾长钧停了一下,随即开门,走了出去。
……
萧梦鸿是在次日的拂晓离开顾家的。
她走的时候,顾家还没开始新的一天生活。整栋房子里静悄悄,庭院也没有苏醒。她踏着沾了晨露的甬道往外走去时,周忠忽然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坚持要送她一程。
萧梦鸿婉拒。
“这是少爷的吩咐。”周忠恭恭敬敬地说道,接过了她手中的箱子。
“那么,谢谢你了。”
萧梦鸿上了汽车。
“少奶奶,您走好——”
门房老王开了门,站在门口,汽车开出去的时候,朝萧梦鸿弯腰,恭敬的样子,就仿佛和从前一样。
汽车开出大门的前一刻,萧梦鸿转头往后望了一眼,慢慢回过了头。
“少奶奶,您要去哪里?”
出了门后,周忠问道。
“火车站。”
萧梦鸿沉吟了下,说道。
第79章
一条豪华邮轮行驶在傍晚的海面之上,朝着中国的方向而去。
这条名叫“公主”的船是在大半个月前离开纽约港口的。航程已经到了尾声。明早就能抵达上海了。
萧梦鸿立于甲板一角眺望前方时,一只脏污的皮球朝她飞了过来,擦她胳膊飞了出去,球便掉进了海里。在她浅色衣袖上擦了道明显的污痕。
一个在甲板上玩耍着的五六岁的男童跑了上来,倒在萧梦鸿脚边便打滚起来,嘴里嚷着要皮球。住三等舱的他的怀孕的母亲方太太追上来一把捉住儿子,拍了一巴掌,口里道:“萧小姐,对不住呀,我儿子把你衣服弄脏了,我手帕给你擦!”急忙掏自己的手帕。
这条船上的中国人里,这位和一个美国太太一道住头等舱的萧小姐很是引人注目。在船上大半个月了,方太太陆陆续续在麻将桌上听说了她的一些事,听闻她是个有名气的女建筑师,在美国得奖。
虽然在方太太眼里,出去做事的女xing等同于没有丈夫养,包括她那位在唐人街洋行里做事的小职员丈夫的几个中国女同事,属于可怜的范畴,她对建筑师也远不如麻将知道的多,但一听说在美国得了奖,立刻就觉得厉害了,加上这位萧小姐十分美丽,而且风度高贵,身边往来的又都是有身份的人,自动就把她和那些她看不起的抛头露面做事的女人们分开了,心里甚至生出些远观的艳羡仰望感。见儿子在她面前撒赖,还把她衣服弄脏了,唯恐她会怪罪,掏出手帕来,顺手又把正撒赖的儿子从甲板上拎了起来,扯着耳朵又骂。
男童扭开母亲的手,往地上吐了口口水,跑到另头看另几个大些的孩童斗纸牌。
方太太有些尴尬,急忙又赔礼。
萧梦鸿微笑说了声“没关系”,自己随手掸了掸。
方太太松了口气,于是用略讨好的语气道:“萧小姐,听说你是个女建筑师?真是了不起了!哪里像我,只会带孩子。”
萧梦鸿望了眼远处那几个孩童,笑道:“能把孩子带好,更是辛苦不易。”
“这倒也是……”方太太见她意外地随和,言谈里仿佛没有瞧不起自己,忍不住就向她诉起了苦:“像我,上头生养三个了,肚子里又有一个要爬出来了。男人不过是个拿死薪水的小职员,又不体谅我,我累死累活没片刻安生。偏我那个婆婆在家里还到处向人说我好吃懒做。这趟回了国,我索xing就把三儿丢给她养,省得白担了个好吃懒做的名!”萧梦鸿和她闲聊两句,最后朝方太太点了点头,转身下了甲板。
方太太目送她背影时,边上另位王太太靠了过来:“刚才你和那位萧小姐都聊了什么呀?”
方太太肯向素昧平生的萧小姐诉说自己生活里遭受到的不如意,却不愿在和自己地位差不多的王太太面前露半点苦。只道闲聊了两句。
王太太便道:“你还不知道吧,那位萧小姐,其实不好称她小姐。但叫太太又不恰当。她是离过婚的。”
方太太吓了一声:“离婚?看不出来啊!同船的那位薛先生仿佛在追求她。我见他们常常一道在餐厅吃饭。听说薛先生是个资本家,人又器宇轩昂,萧小姐要是离过婚了,薛先生怎么会看得上一个被夫家弃了的女人?”
“这就是萧小姐的手段了。哪里是我们这些老老实实在家的女人能知晓的。“王太太撇了撇嘴。
方太太不语,心里忽然觉得那位萧小姐仿佛也没那么值钱了。一个被婆家弃了的女人,外表再怎么风光,也是可怜的。比较起来,自己受到的来自家庭的那点不公,似乎也并非不能容忍了。
……
萧梦鸿下去时,鲁朗宁太太告诉她,薛梓安来过了,请她们一道去吃在船上的最后一顿晚餐。
薛梓安上月个去美国洽谈一笔业务,知道萧梦鸿和鲁朗宁太太搭这条船回国,于是跟她同船回来。他本就认识鲁朗宁太太。旅途枯燥,几人在船上自然时常结伴一起吃饭,很是寻常。换了件衣服,便去了餐厅。薛梓安已经在桌旁等着了。吃完饭,鲁朗宁太太提议去甲板上散个步。
夏日的傍晚,夕阳落下了海平面,海风chuī来也没了白天的腥热感。甲板上三三两两到处都是散步乘凉的人。
鲁朗宁太太挽着萧梦鸿散步时,遇到了船长,攀谈起来,剩下萧梦鸿和薛梓安停在了栏杆边。
……
过去的这五年时间里,断断续续的,薛梓安总是不经意地会时不时出现在她的身边。以一个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的身份。
以他的条件,到了现在还不结婚,难免有些奇怪。
萧梦鸿很久以前就感觉到,他对自己怀了一种超过了普通朋友的感qíng。
但她无意再谈感qíng。
正因为这样,他的靠近令她有压力感。所以一直尽量避免和他独处,让两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萧梦鸿凭栏chuī了片刻的海风,扭头见薛梓安正注视着自己,便微笑道:“谢谢你请的晚餐。明天船就到上海了,我白天也有些乏,想回去收拾东西,然后早点休息。你呢?”
薛梓安面露微微失望之色,但很快道:“那我也回了。”
萧梦鸿朝谈兴正浓的鲁朗宁太太说了声,转身离去时,听见他在身后忽然又叫了声自己,便停下脚步回过头。
薛梓安仿佛迟疑了下,忽然朝她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微微激动的神色。
“恕我冒昧说出以下的话,我对你怀了一种qíng感,很久以前就开始有了。我一直希望能娶像你这样的一位妻子,我会给予你最大的尊重和爱护。从前我知道你应该无心再谈感qíng,所以不敢打扰你。现在过去了这么久,趁着这个机会,我正式地向你求爱。希望你能答应我。”
薛梓安挑了这个时间终于向她表白了,萧梦鸿惊讶之余,忽然感觉松了一口气。
仿佛鞋子终于落了地似的。
……
萧梦鸿独自回到住的舱房。
她的行李白天就都收拾好了。回来并没什么事。
鲁朗宁太太还没回房。她和衣躺了下去,闭目片刻,忽然坐了起来,从行李箱里拿出一架飞机玩具模型,检查了下,见没有任何损坏,这才放下了心。
这是她预备送给宪儿过生日的礼物。
或许是受了他父亲职业的影响,顾簪缨告诉她,宪儿很喜欢和飞机有关的一切,甚至立志长大了也要当像父亲一样的飞行员。
想到很快就能和儿子见面了,萧梦鸿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阵激动,又有一丝紧张,甚至忐忑。
她真的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宪儿和她生疏才是正常。
在五年之前,她选择离婚的那一刻,对此,她就应该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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