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在宋仪改题时候与她叫板的一个老先生,颤巍巍地走到放着卫锦答卷的那一张桌案前,也不知到底出于敬畏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竟然显得有些谦卑地低下了头,甚至对着桌案作揖。
他颤抖着自己的手指,提起了手中的笔,端端正正地在卫锦的答卷上画了一个红红的圈。
圆圈。
代表着一名考官对这一名学生答卷最简单的认同。
雪白的宣纸,右边留有一排空行,是给所有先生评卷用的。
一个又一个人走上去,一个又一个人提了笔,一个又一个的圆圈落在纸面上……
转眼之间,答卷上已经是红红的一片。
所有的考官阅卷完成之后,都规规矩矩地站到了角落边上,一面关注着后续卫锦那一份答卷的评卷,一面关注着坐在上头的宋仪的脸色。
谁都看得出来,宋仪约莫是要为难卫锦的,可现在这种局面,才华高到了一定的境界,谁能跟大势作对呢?
即便是原来宋仪的名声高过卫锦,这一回怕也是只有甘拜下风的命了。
那答卷上,只有红红的一片圆圈。
这是京城书院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场面,无数人都觉得自己能经历这一刻可以说是最大的幸运。
不少人屏住了呼吸,开始倒数。
三个,两个——
最后一名先生了!
仿佛承担着什么巨大的使命一样,最后那一名评卷先生抬起自己的手臂来,让笔尖舔饱了墨,最后落下。
最后一个圈。
“呼……”
他小心翼翼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搁笔,两手将袖袍整了整,翻下来,然后躬身上前,站到过道最中间,正对着宋仪的位置。
“宋先生,阅卷已经完成,经过我等一致评定,本届第一是——”
他一怔,有些反应不过来:“宋先生?”
平白无故地,怎么在他说话的时候站起来了?
所有人听见不对劲,也都抬起头来看。
外头的卫锦,脸上原已经高高地扬起了笑意,这一下陡然僵硬!
宋仪原本是端方地坐着,瞧着就叫人觉得赏心悦目,没想到竟然在那先生说话的时候站了起来。
这未免也太失礼了吧?
有人皱紧了眉,只觉得有些不寻常。
不过,他们还没意识到,今天的宋仪到底要做什么事。
上头到下头,有三级台阶。
宋仪一步一步走过来,看着那一位先生的头顶,终于笑着说了话:“先生真是糊涂了,什么时候这一份答卷是大家伙儿一起评定的了?”
“这……”
这就是大家一起评定的呀,哪里又什么错处了?
这一位先生有些傻眼,直愣愣地看着宋仪。
“您的意思是?”
“这一个‘您’字不敢当。”
宋仪先谦逊地笑了一声。
她唇角微微弯起来,就已经是明媚的一片。她眼底都透着chūn日般和煦的暖意,像是温润的玉质,有一种并不夺目却叫人移不开目光的舒服的感觉。
大家有些看愣:一半是因为她奇怪的举动,一半是因为她此刻脸上好看的笑。
宋仪却似乎完全察觉不到,她继续朝着下面走,甚至走到了方才放着卫锦答卷的桌案前头。
这一张答卷,不同于别的答卷。
一般而言,考官除了画圈画叉之外,还要给上自己的评价,而这一份上头除了表示肯定的圆圈,再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大约,所有人都觉得这一份答卷,已经优秀到叫他们高山仰止。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宋仪轻叹一声,挽袖提笔,低低道:“我宋仪,可还没说话呢。”
语音落,轻如鸿羽。
“沙沙……”
纸笔摩擦的声音。
她随手“啪”一声扔了笔,拍拍手,一个大大的红叉已经出现在整张答卷上,滴血般刺目!
☆、第九十二章一场大戏(四)
“……”
“……”
“……”
沉默。
还是沉默。
所有人都傻愣愣地看着卷面上那一个大大的红叉,简直像是一把刀扎进他们心口,血淋淋地疼着,心肺yù裂。
方才他们这些个走过来的人,可都是在上头恭恭敬敬地画了一个圈的!
好个宋仪,她这是要跟所有人作对不成?
有什么意见你说,怎么可以在如此惊才绝艳的答卷上头画红叉呢?还是这样大大的一个!
这人委实太过分!
沉默蔓延开去,但是终究没有持续太久。
只是短短的那么一瞬,一群文人便已经是义愤填膺,巴不得把宋仪给撕了。
“好个huáng毛丫头,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莫以为如今你是主考先生便可以侮rǔ学问!瞧瞧你做的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儿!”
“背后有陈子棠先生给你撑腰,这一回也没用了!”
“是啊,即便是陈子棠先生看了这一份答卷也只有给过的,哪里有你这样不讲道理的?”
“说到底了,还是在泄私愤吧?”
“真没想到,看上去这般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心肠竟然这般歹毒……”
……
众人议论纷纷,身为这一场议论的主角,宋仪霎时间就被推上了风口làng尖。
同样的,求是阁外也是一片的沸腾。
杨巧慧这时候都快傻眼了,真是一万个没想到,事qíng竟然会是这样的发展。即便是挖空了她的脑子,她也想不出,到底卫锦是招惹了怎样的一个人……
天底下竟然会有人做这种事……
这不是跟所有人对着gān吗?
天下千千万万人站在左边,可宋仪一个人半点不惧地站到了右边!
她心里都不害怕的吗?
震惊之中,她终于有些回过神来,第一时间侧头过去看卫锦。
卫锦整个人也没好到哪里去,那一瞬间真是掉进了冰窟里,好不容易反应过来,抽进心肺之中的都是一口凉气,险些冻得她没站住。
浑身颤抖起来,卫锦那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盖在手心里生生掐出一道红印子。
脸上的表qíng,终于带上了轻微的扭曲,她朝着前面走了几步,咬紧牙关,偏偏不能说一个字。
此刻的卫锦,站在所有人最前面。
但是她不敢再往前一步,里面就是考官们阅卷的范围了。
站在她身后的人有无数,这一会儿要么是震惊异常,要么是幸灾乐祸,总而言之,各种各样的声音一瞬间都掀了起来,像是一股一股的巨làng,冲进前面卫锦的耳中。
卫锦什么也听不见,她的目光,缓缓前移。
宋仪!
宋仪才搁笔不久,早知道他们会有这个反应,只似笑非笑地听着。
眼见着群qíng激奋,似乎恨不得把自己给撕了,她只有满心的嘲讽:“不就是一首诗吗?诸位有什么可激动的?”
“有什么可激动的?”
所有人险些被宋仪这一句给气出病来!
顿时就有人嚎啕起来:“真是我京城书院之不幸!竟然有人能说出这般诛心之言!好个宋仪,好个小huáng毛丫头!今日我们就好好理论理论!”
说完,这一位老先生便将袖管给撸了起来,露出细瘦gān瘪的胳膊来。
这些个靠笔杆子吃饭的文人们,自然都是手无缚jī之力的书生,但是书生最厉害就是一张嘴,他们自己也深知这一点。
现在宋仪竟bī得这一群人掳袖子了,可不叫一个“了得”?
只可惜,不管他们如何bào跳如雷,宋仪始终云淡风轻。
她淡淡扫了一眼,眼见着那一位老先生就要冲上来了,忽然问道:“这一位先生乃是先帝爷三十九年的进士吧?我记得您姓孙。”
姓孙的愣住了,脚步一下顿住,有些尴尬起来。
这小丫头竟然也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一瞬间他内心之中生出一种怪异的虚荣感。
宋仪接着道:“孙先生,您说要理论,那请问——我宋仪如今是什么身份?”
如今是什么身份?
“你不就是如今的主考官——”
主考官。
这一位孙先生在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也颤抖了一下。
京城书院有京城书院的规矩,没有规矩便不成方圆。
不管她宋仪到底是哪里来的牛鬼蛇神,如今她成了主考先生,那么她说的话自然就是主考先生说的话。
她说卫锦的答卷不过,那就是要扔回来大家伙儿重新在好好探讨探讨的。
现在大家跟她争论,也不能改变宋仪就是主考先生这个事实。
真是可恨!
众人在宋仪qiáng调下都记起来了,站在他们面前的非但不是一个小huáng毛丫头,甚至还算是目前他们的顶头上司!
这一下,方才将袖子撸起来,手臂举起来,就要跟宋仪理论的那一群先生们,一下就傻了,愣了,不知所措了。
有的人悄悄将手给缩回来,把袖子规规矩矩放回去,有人则是默默走到了最角落的位置,巴不得旁人没注意到自己……
眼见着举起来的手越来越少,沸腾议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宋仪终于感觉清净了。
求是阁内,陷入第二轮平静。
但是这并不代表事qíng就已经结束了。
固执的老先生们头一次见识到宋仪这样一朵奇葩,三两个对望之后,终于有了主意。一个打头上前来,正是方才的孙先生。
“宋先生,我等都知道你乃是这一次的主考先生,可身为主考先生,更应当公正廉明!”
“我都还没说,诸位怎么就知道我不公正了?”
宋仪嗤笑一声,只觉得这一群人实在是咋咋呼呼没见过世面。
诚然,卫锦今日“作”出来的东西很是惊艳,甚至宋仪在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也整个人都傻愣在了当场,内心澎湃而难以自制。
可前提是,那是“第一次”。
今时今日,卫锦所“作”的这一首诗,宋仪早不知看了多少回,纵然是有惊艳的感觉,也早就变浅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宋仪的脸上,等着听她到底能说出个什么来。
宋仪从桌案后头走出来,顺手将卫锦的答卷拎起来,这许多年过去,字倒是长进了不少,甚至终于模仿出了原本真正的“卫锦”的风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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