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与他计较,一是因着心宽,二是觉着他可怜吧?见死不救,终究叫人看轻他。名声都已经坏了,品德亦不曾高尚到哪里去,现在更因为自己曾经心有愧疚,身上有污点,不可能走得更远了。即便是父亲您宽宏大量原谅了他,他自己也难过自己那一关,时刻觉得被人戳着脊梁骨……”
哪里还能往前进寸步呢?
说到底,若是宋元启当日做事稍稍留下一线,便也不会有如今这般尴尬的场景了。
周博听了周兼的话,点了点头,道一声孺子可教,又终于是累了,于是叫周兼扶着自己回去休息。
现在养好身体才是要紧的。
宋元启不会再有寸步进步,可周博却是有的。他不曾问心有愧,也不曾对不起任何人,甚至在所有人眼中,他才是真正的苦主,这一切都不曾限制他的前途。
周兼对这一切也是熟知,亲手服侍着父亲歇下,他才有时间去过问山东那边的事qíng。
周夫人缠绵病榻已久,近日来总算是好了一些,彭林已派人去接。
没过几日,船便已经到了京城,周兼早早守候在渡口,只等着周夫人一到便把人接回去。
周夫人虽不是周兼生身之母,可这么多年养恩早大过生恩,视他如己出,二人之间母子之qíng甚厚。
才见了周兼,周夫人就扑过来哭了起来:“儿啊,为娘担心死你了!”
周兼对周夫人心有愧疚,当下便一掀衣袍跪下来磕了个头:“兼儿当初不告而别,行事擅专,让母亲担心,实在不孝。”
“快起来,在外头跪个什么劲儿?你不心疼,我可心疼着你。”
周夫人只心疼他一个人上下奔走,只怕比她这边还不知苦上多少倍,一介文弱书生,那时候又能做什么?
她赶紧把人扶了起来,才问:“你父亲可好?”
“父亲如今已经复官,只是狱中熬煎,多少坏了身子,如今卧病在chuáng,暂不得起身,所以没有亲自来接母亲。”周兼起身,扶着周夫人往马车上送,又道,“不过彭大人为父亲延请了名医,这几日已渐渐好转,母亲不必过于忧心……”
“这便好,这便好。”
话虽是这样说,可周兼没看见周夫人脸上有什么轻松下来的神qíng。
扶着人上了车,周兼本yù再劝,可没想到周夫人脸上的表qíng忽然变得奇怪起来。他一皱眉:“母亲可是有什么事?”
“……确有一事要与你说。”周夫人沉吟再三,还是伸手往袖中一摸,那东西似乎是一沓,用绣帕包着,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她只道,“兼儿,你且来看看……”
迟疑了一下,周兼伸手接过,将绣帕一翻,便瞧见里面放着的银票。
一百两一张,这一沓足足有一百张!
☆、第四十章提亲
周夫人哪里来的这么多银票?
周兼眼看着,足足吃了一惊:“母亲,这……”
“嘘……”周夫人生怕周兼说出什么来,她咳嗽了一声,眼底也带着几分复杂的忧虑,道,“我知你想问什么,此事还要由我慢慢说来。”
周兼没说话,终于只是听着。
“当初你消失之中,我与廖妈妈担心不已,只怕是你做出什么事来。府里你的事,老爷的事,前后加在一起,我身子骨也不大好,便病了。谁想到,又逢着府上被查抄,我病了之后,可说是捉襟见肘。”
那一段日子,真是常年养尊处优的周夫人很少遇到的。
她想起来也是唏嘘不已:“说起来,你心仪的那一位宋五姑娘也不是个心黑的,当初见着咱们家luǒ男也曾相助过。一开始廖妈妈还瞒着我,后来才知道的。”
“那这银票?”周兼眉头更皱。
宋仪此前帮助廖妈妈,他是知道的,可之后的事qíng却不清楚了。
彼时,他不得不走,留在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孝是不孝,可有舍有得,最终才有今日的结果。这一点上,周兼固然有愧疚,可绝不后悔。
然而宋仪……
周夫人知道周兼内心的疑虑,却摇了摇头:“宋五姑娘的事qíng且按下不说,宋家这一家子都一言难尽得很。我只问,你可还记得当初赵同知家的姑娘?”
赵同知家的姑娘?
那不就是赵淑吗?
周兼心头猛地一动,想起之前自己收到的那一封信,也想到了赵同知这一次的大义凛然,不畏权贵。这一次秦王倒霉的事qíng,赵同知也未必没有好处的。
母亲这意思……
“这银票是赵姑娘给的?”
“正是。”周夫人想起来也还觉得心惊ròu跳,“那时我与廖妈妈还在客栈,那赵姑娘约莫是因为倾心于你,所以竟不知怎么,跟她弟弟一起来找我们。她大概没想到我们会发现她,扔下东西就跑了个gān净,若不是廖妈妈眼尖看见,怕还不知道这姑娘这样好心……”
“好心?”
周兼薄唇一掀,却是眯了眼。
“怎么?”
周夫人只觉得周兼这表qíng有些奇怪。
若是往常,周兼必定不会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古怪,可如今他的心眼子,不说一万,也有八千。但凡是能三思而后行的事qíng,他不会贸贸然走出去。
如今的周兼,小心又机警,透着一种战战兢兢之后的沉稳。
他脑海之中瞬间浮现出很多事qíng来,从手中这包在绣帕之中的一万两银子,到赵姑娘写给自己的信,到赵同知的挺身而出指证秦王……
一件一件事,似乎都这样巧合地联系在了一起。
周兼掐出其中一张银票查看了起来,只道:“这银票看不出什么来,乃是本朝最大钱来号通用的银票,到哪里都能兑。赵姑娘给东西,乃是不愿意被您发现……”
周夫人不免有些心惊ròu跳,她担忧地望着周兼,只觉得如今这一位妾室所出的儿子,心思越来越深沉,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
“兼儿,这里面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妥的地方,还不少。”周兼并没有避讳,他将绣帕叠回去,压低了声音,沉缓道,“赵同知不说为官清廉,可至少从来不曾听过什么难听的话。一万两,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赵姑娘从何处来的这钱?”
“……”
是了,赵姑娘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一介闺阁女子,顶多府里每个月几两的月例银子,即便是母亲疼爱,那也得看底蕴是不是厚。
赵家也不过就是平平的出身,不像是宋家大少奶奶纪薇一样,乃是商户人家出身,出手阔绰。
一万两,从赵家姑娘手里出来,着实可怕了一些。
周夫人忽然有些庆幸,道:“原本廖妈妈是想瞒着我用了这一笔钱给我治病的,可我想着这钱来路不明,我们又不曾对那赵家姑娘有什么恩惠,更不能因着人家姑娘喜欢你,咱们便平白受了人的恩惠。因而,这一笔钱我不曾动用,好歹如今也熬了过来……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正好没用。”
“正是还好没用。”
要真用了,这一件事就有些说不清了。
周兼道:“可整件事,的确是赵同知救了父亲,他与秦王必定没有任何的关系。赵姑娘又有心救您,约莫……”
有这么多钱,必定不正常,可心是好的。
早几个月,周兼若遇到这件事,必定是嫉恶如仇,看不起赵同知的。这钱除了贪墨搜刮民脂民膏,还能从何处来?
可现在,周兼知道,这世上的事qíng不是非黑即白,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就应该糊涂一些。
比如此时此刻。
即便明知道这一万两银来历不正,中间有颇多的猫腻,可为着赵姑娘这一份心,为着赵同知这一份恩,周兼半个字也不能说。
只是要他觉得赵同知是何等厉害、何等清廉、何等正直的官员,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能了。
想着,周兼道:“此事母亲全当是不知道,留给儿子来处理,可好?”
“……好。”
除了答应,周夫人想不出第二个办法了。
昔日的文弱书生,只知纸面上文章的周兼,如今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处理好他们所遇到的种种事qíng了。
周夫人看了,又是心酸又是欣慰。
她多少知道了一点周兼的想法,只道:“这赵姑娘对你,可是真心实意,我早些年瞧着着这孩子倒是也漂亮,只是不知道你如今是什么想法……”
若是可以,成全了这一桩姻缘又如何?
周兼何尝不知赵家姑娘对自己的心意?
只是那又如何?
他不无冷酷地道:“这赵家不gān净,孩儿不敢碰。另一则,如今父亲已经出狱,虽与宋家早生了嫌隙,可如今已经是重归于好。您也说,宋五姑娘并非心狠之人,终究存了那一分两分的善念……”
说到这里,周兼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周夫人也听明白了:“你还是中意那宋五姑娘?”
当初周兼对宋仪的感qíng,便是从不遮掩的。年纪不很大的时候尚且那般,现在周兼就更不遮掩了,他道:“如何能不中意她?”
即便是只为了宋仪那一星半点的善意,只为了她那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心软。
周兼发现,他对宋仪狠不下半分心肠来。
“赵姑娘固然喜欢我,可我也喜欢宋仪。为了她这一分的喜欢,便要我放弃对宋五姑娘十分的喜欢么?”
正是这个理儿。
周夫人私心里更喜欢的是赵姑娘,贤惠端庄识大体,又是真正的嫡出,宋仪除了一张脸,又有哪里比得上她?更何况,宋仪对周兼曾说过很过分的话,那样的心xing却是不大好了。
可谁叫周兼喜欢呢?
而且,纵使是心xing不太好,可还没坏到根子里。
周夫人也不多gān涉了,一路无话,便随着到了周兼所在的院子里,总算是见到了憔悴的周博。
夫妻两个人相隔这几个月,相互之间提心吊胆,见面便是凄凄惨惨。
周兼没多留,也怕看了心里不舒服,便走了出来。
没人跟在他身后,只有他站在月dòng门外头,抬眼便瞧见清风拂叶,枝头残花已不见了影踪。
他想起在兰街那一夜,他对宋仪说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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