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淳笑了笑,“难为你了。好在簪子已经修好,你喜欢就好。”低头饮茶,一双清眉略略皱了一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苏漓眼光微凝,抬手揉了揉太阳xué,有些头痛。苏淳细心地问道:“苏苏昨晚没休息好吗?可是为选夫之事头疼?静安王和镇宁王,都是陛下宠爱的皇子,静安王冲动易怒,但本xing不坏,又极重qíng,在皇室之中,颇为难得。而镇宁王……”除了冷漠深沉,才智卓绝,镇宁王本xing如何,他竟一时也说不清楚。
苏漓叹道:“说起静安王,他前两日重病卧chuáng,也不知可好些了?大哥素与静安王jiāo好,今日是否要前去探望?”
苏淳点头,眉间掠过一丝担忧,“我正打算要去静安王府,苏苏可要同去?”
苏漓轻轻摇头,淡笑道:“我还是不去的好,免得静安王见到我,触景伤怀,对病qíng不利。”
苏淳也不再勉qiáng,又叮嘱她注意身体,便告辞离开。命人备了马车,一路往静安王府而去,王府守卫见是他,飞快进屋禀报。
如今已是秋末初冬,屋子里没有阳光的照she,阵阵寒气直往上涌。苏淳跟着王安进屋,看到屋内拥被斜卧、病容憔悴的东方濯时,忍不住大吃一惊,不过半年光景,昔日俊朗英挺、具有龙虎jīng神的静安王,居然已经病成了这幅模样!但最令人难过的,还不是他外形的苍白消瘦,而是心智溃散,双眼无神。
显然,他的病,是在心里!
苏淳不禁叹息。
东方濯这才抬眼,眼光没有变化,朝旁边示意道:“你来了?坐吧。”
苏淳也没有跟他客套,以前奉皇命进宫给皇子们伴读,这位看似很凶的皇子,在相处后才发现,他人其实不错,只是身份尊贵,又是皇后的独子,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被骄纵出坏脾气。苏淳叹道:“看王爷这个样子,真不敢相信,你还是从前那个‘赤手搏凶shòu’的静安王东方濯!”
“赤手搏凶shòu……”东方濯眼光微闪,那已是八年前的事qíng了!那时候他才十四岁,禁卫军从城外捉了只凶猛的野shòu,结果被那凶shòu冲出了笼子伤了不少人,吓得所有人都抱头逃命,无人敢靠近,唯有他赤手空拳,与凶shòu搏斗,毫无惧色。虽然挂了彩,但终是将那畜生制住,得到父皇的夸赞……
“很久以前的事qíng了,你不说本王都忘了!”东方濯微微自嘲。
苏淳却道:“但我还记得很清楚,当时王爷雄心勃勃,壮志凌云,说这天底下,没什么是值得我们害怕的!可王爷现如今……为qíng所困,郁郁寡欢,将自己折磨至此,实在不像王爷以往的作风!”
东方濯苦涩笑道:“本王的作风,该是如何?”他抬头看他,多年同窗,他曾因为苏淳的正直不屈,多番欺凌,后来却渐渐欣赏。宫内宫外,人人敬他怕他,只因他贵为皇室嫡长子,人们看到的,只是他的身份,而非他东方濯本人,唯有苏淳例外。所以他将苏淳,当作他唯一的朋友!在朋友的面前,许多伪装,都可以轻易卸下。他叹息着又道:“苏淳,你一定没有爱过一个人!”
苏淳微微一愣,只听东方濯又道:“所以你不会懂,我现在的感受!……黎苏冤案未翻开之前,我尚能自欺欺人,而今却……”他语声一哽,痛苦地闭上眼睛,“连去她灵前上一炷香的资格都没有,我……你能明白那种感受吗?”
悲伤流露,将憔悴的面容染上一抹绝望之色。苏淳被震住,看着这样的好友,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东方濯喃喃又道:“你妹妹……苏漓,我原以为她是老天赐给我的补偿,却没想到,她其实是黎苏派来惩罚我的……难怪她和黎苏,是那么的相像!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她就是我的苏苏!”低低的惨笑,让人心底不自觉染上一片悲凉。
苏淳一怔,开口问道:“明玉郡主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啊,”东方濯睁开眼,望着顶部的房梁,目光恍惚着陷入回忆,“她,看上去如梨花般淡然洁净,却有着梅花一样的铮铮傲骨,她喜欢清静,给人感觉有些冷漠,但是xingqíng却又刚烈似火……”
苏淳听得眉心一动。
东方濯紧接着又道:“她笑的时候,眼光淡淡的,好像一汪深潭,让人看不见底,但是那潭中的清光,却仿佛能照亮人心,融化冰雪……她,是那种让人一见难忘的女子!都怪我,不该错待她……”他深深地闭上眼睛,心疼得透不够气。
东方濯没有描述黎苏的五官轮廓,但苏淳的脑子里却突然闪现出一个人影,低头浅笑,目光深如幽潭,清光照人。他的妹妹苏漓,如今就和东方濯口中的黎苏极为相似!
苏淳缓缓地皱起了眉头,凝思着说道:“说起来,也真是奇怪!”
“何事奇怪?”东方濯转头问道。
苏淳思索道:“苏苏她,自幼柔弱胆小,连生人都不敢接近,尤其怕鬼……”
“怕鬼?”东方濯惊讶接声,继而摇头,断然否定道:“这不可能!她胆大得很!从第一次见面,她明知我的身份,还敢和我针锋相对,指责质问!在选夫宴上,她说起亡灵托梦之事,或许有激动,有悲伤,却惟独没有对于梦中亡灵的恐惧!试想,一个怕鬼之人,如何能坦然面对亡灵托梦这等诡异之事?更遑论主动去摄政王府的黎苏的灵堂,验证亡灵的尸体!”
苏淳愣住,“亡灵托梦?说起这事,我也觉得十分奇怪。前两年,柳姨娘刚去世不久,有一晚,她做梦梦见鬼,大半夜的又哭又叫,吓得府里的所有人都醒了!父亲为此还责骂了她,她平常最怕父亲,可那一晚她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似的,一个人捂着耳朵尖叫哭闹,谁劝都不行,最后还是我哄着她才肯睡下……”
东方濯不由自主地坐起了身,无法将苏淳所说的那个苏漓和他所认识的女子联想到一起!
“而自那以后,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鬼这个字,甚至,她只要听到谁说哪里死了人,就会吓得浑身发抖,缩成一团。”苏淳微微叹息,提及那般脆弱的小妹,他眼底划过一丝疼怜之色,再想到现在的苏漓,曾经的那种qíng形,大概以后都不可能再发生了!说不出高兴还是难过,总觉得,他的生命里,好像又少了点什么。
东方濯听得愣住,脑子里忽然有什么一闪而过,他倏地跳下chuáng来,抓住苏淳,急切问道:“除了怕鬼怕听到死人,可还有其它特别之事?”
苏淳微微一怔,思索道:“特别之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苏苏自被镇宁王从贼人手中救出后,便xingqíng大变,的确和从前不同了。以前她胆小怕事,常被沁儿欺负,什么都不懂。现在,她……”
苏淳顿了顿,似乎在想该如何形容自己这个几乎快认不出来的妹妹。东方濯却急了,连声叫道:“现在如何?”
苏淳叹了一口气,“现在,她慧黠可爱,从容镇定,似乎……什么都不能轻易地影响和动摇她的心……刚才我把她最喜欢的发簪修好还给她,她居然不认得了!”
“不认得?!”东方濯喃喃道,脸色忽明忽暗,神思一时又恍惚起来。
苏淳面色微凝,疑惑道:“是啊,我也奇怪,她看上去很喜欢那簪子,但却好像并不认识!那是她从前最喜欢的东西,被沁儿弄坏后哭了好久,这次看到它完好无损,竟然没有惊喜之状,好似完全忘记了。”
东方濯道:“忘记了?不可能!黎苏在梦里跟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那样清楚,自己曾经的心爱之物,又怎会完全不认识?除非,她根本就不是苏漓!”
说完最后一句,东方濯和苏淳都愣住了。
她不是苏漓,又会是谁?这个念头就好像一根有毒的滕蔓,一经生长,就再也无法剪除,在东方濯的脑子里和心里疯狂地蔓延,让他的心不受控制跳得飞快。
呼吸,顿时屏住了。
东方濯和苏淳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震惊和疑惑,但苏淳很快便否定地摇头道:“不可能!明玉郡主遭难当日,苏苏被沁儿关在相府的柴房里,她没机会出相府,更不可能被人当成明玉郡主杀害!况且……明玉郡主的脸上,也没有那样的胎记。我自小看着她长大,她是苏漓,绝不会是明玉郡主!王爷就不要多想了,赶快把身体养好,明日还要进宫。”
刚燃起的希望,又被无qíng地掐灭,东方濯顿时目光一黯,身子无力地靠向椅背,两眼无神,盯着窗外,直到苏淳告辞离开,他也没再开口说一句话。
这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每每闭眼,脑子里全是黎苏和苏漓的身影,来回变幻不定,最后竟然重叠合一,无法控制。
不行!他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比起苏淳所言的那些事实,他更相信自己的感觉。这件事,必须要去亲自确认!
心念一定,他翻身坐起,顾不得病中的身体如何难受,飞快地穿戴整齐,洗漱完毕,命人备马,王安忧心道:“今日明曦郡主选夫,王爷一早便要奉诏入宫,何事这么急,要在这时出门?”
东方濯皱眉道:“多嘴!立刻备马!本王要去丞相府!”
王安还yù说什么,见到东方濯严厉的眼神,只得退身出去。两人上了马,急急地往丞相府而去。
此时,卯时将过。
苏相如与苏淳已进宫上早朝,丞相府一片安宁。东方濯命王安将马车停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一人悄悄入了相府后院。
苏漓的院子,一向是相府里最安静的地方,但今日早晨却是个例外。
莲儿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一大早疯疯癫癫地跑过来,非嚷嚷着要找她的小姐。挽心不在,大冷天的,沫香愣被折腾出一身汗,任是怎么哄劝都无用。
苏漓已经醒了,只是还未起身。听见莲儿的声音,她立刻坐起来叫道:“沫香!发生何事?”
沫香急道:“小姐!莲儿又发疯了!”
苏漓急忙披衣下chuáng,一出门,就见莲儿蹲在院墙脚,身子直颤,哭得万分伤心,苏漓不禁愣了愣,连忙上前问道:“莲儿?!你怎么了?”
就是这一声听起来再寻常不过的关心询问,生生止住了东方濯yù入院的身形。记忆中,第一次与黎苏见面,远远地,他听到的第一句话,也是这样充满关心的询问:“莲儿,你怎么了?好好的,发什么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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