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郎也不坐,将手里的靠枕一丢,淡淡地道:“也没什么,就是你娘今日去了我家,让我们挑个日子把丹娘送去宁王府伺候宁王,做那无名无份的姬妾。”他是连表舅母也不想喊了的。
李荇只觉得“嗡”的一声巨响,有什么在他脑子里突然炸开,震得他眼前直发黑,血不再是热的,而是凉的,心窝子里更是冰凉成一片,他觉得他的四肢不能动弹,连动一下眼珠子都很困难,他只能僵着脖子定定地看着四郎,很肯定地道:“四哥你一定弄错了!”
四郎看到他那样子,有些心软可怜他,但一想到崔夫人的可恶和对牡丹的无qíng处,便又硬起了心肠,道:“我有没有弄错,你回去一问便知。倘若你娘只是受人之托,因为为难才来传话的,原也不会如此怪她。可她不只是给人牵线搭桥,还使劲往丹娘身上泼脏水,威bī恐吓利诱,一门心思就想把丹娘送去给人糟蹋。我不知她为何这样恨丹娘,为何如此狠心,可她这样做,分明就是成心想断绝了这门亲戚。既然如此,我有句话请你带句话给你爹和娘。
这些年来,我们家虽然多多依仗你家,可我们家却也不是白白求你家的,并没有谁欠谁。说得好听点,是彼此的人qíng,说得难听点,便是利益相关。这件事qíng,若是解决好了也就罢了,若是丹娘因此有个三长两短的,别怪我们翻脸不认人,与你家势不两立!休要说是王府长史,四品诰命,便是当朝宰相,国夫人,原也不过只有一颗头而已。我这话不好听,可却是大实话,只说这一遍,不说第二遍。”
四郎说完,再不多言,径自离去。在静室门口遇到跑得气喘吁吁的白氏和李氏,淡淡地道:“回家!”
白氏见屋里虽然一片láng藉,到底没有出大事,便松了一口气,道:“慢着,我还有话要和行之说。”
李荇此刻已然完全相信四郎说的完全是实话了,按理他应该觉得十分羞愧,愧对何家人的,可此时他竟全然感觉不到脸上有任何因为羞愧而升起的热度,他甚至于镇定自若地看着白氏道:“二嫂,丹娘此刻怎样了?”
白氏微叹一口气,道:“她现在还好,可若是这事儿解决不好,她只怕就要撞死在宁王府前了。”因见李荇面无表qíng的,便提高了声音道:“行之,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为着你们俩好,你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家丹娘了,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李荇翘起嘴角笑了一笑:“我知道了。你们慢走,我心qíng实在不好,就不送你们了。”
四郎看了他一眼,有些迟疑,终究转过头大步走了出去。
李荇坐在那块烧得残缺的茵席上,抬眼看着天边那抹渐渐变得苍白透明的云霞,不发一言。他太过安静,苍山有些害怕,轻手轻脚地跪坐在他身边,轻声道:“公子,这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些。不然,您先回去问问,说不定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也不一定呢?”
李荇微微摇头:“不用问了,我问你,这几日螺山是不是一直不敢在我面前冒头?是不是装的病?”
苍山的心里“咯噔”一下,忙替螺山求qíng道:“是,小人问过他,他什么也不肯说。他年纪小,人又笨,说不定就连什么时候不小心走漏的口风都不知道,定不是故意的。”
“罢了,这是命,怪他不得。”李荇的眼里一片沉寂,将手伸出去递给苍山:“扶我起来,我的脚似乎有些动不了。”
苍山赶紧上前两步探身去扶李荇,小心地道:“公子怕是坐麻了吧。”其实他知道不是的,李荇并没有坐多久。
李荇不语,撑着苍山的肩头慢慢站起身来,僵硬地往前走了几步,觉着四肢的动作算是要协调了一些,便飞快往外走。
苍山担忧地看着李荇,但见他从先前的僵硬不协调到突然快了起来,奔走如飞,就连自己发足疾奔也几乎追不上。可出了店门,上了马后,先前还在利索无比的李荇却又茫然四顾,似是不知该往哪里走,苍山越发觉得难过,颤声道:“公子,您是要去找夫人么?”
李荇点了点头,其实他不知是该先去看牡丹,还是先去找崔夫人。理智上,他是应该先去找崔夫人立刻解决此事,但qíng感上,他又特别特别渴望在这个时候见到牡丹,可是见到牡丹他又能怎样?道歉?安慰?这些行为都很可笑。就算是牡丹不会因此恨上他,但他也是无颜再见牡丹的。既然不能见,见了也是伤心,那就不如永不相见吧。
苍山观察他的神qíng,便道:“夫人既是已经去何家闹过了,那便不可能还留在何家,定是在家来着。”又小心地拨了拨李荇的马头:“往这边去更快些。”
话音未落,李荇已然猛地抽了马一鞭,飞驰而出。
崔夫人得了牡丹去了huáng家的消息,坐着细细想了一回,觉得有必要立刻去和孟孺人说一声,正好的就把牡丹不肯,怎样骂她,怎样推搡她,把她赶出去,威胁她要举着牌子游街,撞死在宁王府前等事qíng说给孟孺人听。旨在表示她真的是尽了力,只是何家和牡丹不识抬举,桀骜难驯。
若孟孺人真是按着宁王意思来的,而且是志在必得,或是觉得王府的尊严被冒犯了,咽不下这口气非得qiáng了,那便是她控制不了的,宁王府想怎样做那是他们自己的事,牡丹那种做法虽说吓人,可也得有机会实施才是——不过一个弱女子,王府轻轻一出手就制住了,闹大的可能xing其实不大;若孟孺人是自作主张,想来便会心虚收手,但从此恨上牡丹,背地里下绊子为难也是一定的。可不管哪一种可能,此去她都一定得受孟孺人迁怒。
她叹了口气,受迁怒就受迁怒吧,只要儿子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值得。正要使人去备檐子,就听见屋外有人给李荇请安,接着门被一下推开,李荇面无表qíng地站在门口望着她,一双眼睛黑幽幽的,看不出任何qíng绪。
崔夫人有些心虚,不敢看李荇的眼睛,只qiáng笑道:“行之,你这么早就回来了?饿了么?我让人给你做吃的,我有急事要出去……”边说边往外走。
李荇将门堵住不让,崔夫人qiáng笑道:“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爱胡闹,快让开,我急着要出门呢。”
李荇突然道:“刚才何四哥去我店子里了,他让我带句话给你,说是如果丹娘有个三长两短,一命换一命。我已然是答应了他,若真有那一刻,便将我的命拿去抵丹娘的命。”
崔夫人一愣,随即扬起手拼命地搧了李荇一个耳光,气得胸脯上下起伏,两眼含泪,悲愤地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在我面前说这种大不孝的话!我生你的时候难产,从此坏了身子再不能生育,把你当做眼珠子一样的爱护,你想要的,我千方百计地满足你,你跑去做生意胡闹,我由你;你为了她抛家弃孝远走整整两年多,我日夜担忧,没怪过你;你为了她出头到处结仇,差点把自己赔了进去,我揪心揪肝地疼,也不曾怨过你;因为我一直在等你懂事,但如今,你为了她,连父母家族前程xing命统统都要舍弃了么?我二十年的含辛茹苦,在你眼里就比不过她的一笑?”
李荇被她打得偏过头去,大声道:“就算是我做得不好,让你不满意,你也不该去害她。她何其无辜!你怎么这样狠毒!”
“我狠毒?”崔夫人此刻对牡丹的恨,又拔高了一截,她猛地一推李荇,吼道:“我告诉你!这都是你bī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毁了自己的一辈子,也毁了我们这个家!所以说,是你害的她!是你的错!只要我活着,她休想称心如意!滚开!别挡着我的道。”
是他bī的,他害的……果然是这样。李荇垂眼盯着崔夫人裙子上的烫金花纹,缓缓道:“她是对的。其实,不是她称心如意与否的问题,而是我称心如意与否的问题,你知道么,她根本就不要我。在你眼里视若珍宝的我,在她眼里也许还比不过一棵牡丹花。”牡丹是对的,她若不顾一切跟了他,只怕也是郁郁而终,李荇有些失神地想,他若是她园子里的一株牡丹花,日日得她温柔照顾,在她掌心里勃发怒放,那该有多好?
崔夫人想到岑夫人临走时骂她的那句话,发狠道:“那你就更没出息!她不要你,你还想着她做什么?你帮着他家威胁我是不是?行,如今就是两条路,要么她死,要么我死!你一日不如我愿,我便叫她一日不能如愿!”
李荇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崔夫人被他脸上那种死寂的神qíng吓住,忙弯腰往前一扑,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喊道:“你要去哪里?”
李荇淡淡地道:“我去找宁王。”
崔夫人又气又急又恨又痛:“你敢!”她可以想象得到李荇去见了宁王会怎么做,怎么说,那叫什么事?
李荇不语,只管去扯袖子,见扯不动,gān脆一把将袖子给撕了,一脱了身就大步往外走。崔夫人抓着半截袖子,又惊又怕,泪眼模糊地哭喊道:“你这个狠心的孽障!我是为了谁?我一辈子辛苦cao劳,四处赔笑,都是为了你!我问你,是我和你亲,还是她和你亲?她差点就毁了你,毁了我们家,我做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做!我不过就是按着孟孺人的意思去抬举她,她觉得委屈,我还觉得丢脸呢!
难道孟孺人替宁王开了口,我能拒绝得的?这怨得谁?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人?她若是自重怎会惹这些麻烦?好吃好喝不在家里呆着,顶着那张脸成日里四处乱跑到处惹事!就算是孟孺人在中间捣鬼,我误会了她,那说清楚不就行了?她为何那般羞rǔ我?不但骂我推打我,还谋算着要把你和你爹的名声前途全都毁了!心肠何其狠毒?!这何家,整个儿就是一窝白眼láng!你就只知道怪我,怨我,恨我,为什么就不问我有什么委屈,有什么难处呢?我白白养了你二十年!你也不用bī我,等我一头碰死在这里,为她清了道,你就万事如意了!”
崔夫人说完,果真一头朝廊柱上撞将过去。身边的丫鬟婆子见势头不好,赶紧上前将她抱住,一些人拼命的劝她,一些人大声喊听见动静站住不动,却也没有回头的李荇:“公子爷,快来给夫人认个错呀……”
崔夫人大哭道:“不必求他,我就当是没有儿子的孤寡,死了才gān净,胜似这样被活活气死。”
李荇被崔夫人中伤牡丹的话气得浑身发抖,几次想回过头来替牡丹辩白不是这样的,想想却又越走越快,头也不曾回。崔夫人从泪眼里看到自己都这样了,他还不肯回头,越走越远,一颗心犹如在油锅里滚了几滚,熬了几熬,不由悲从中来,越发大哭不止。
忽见李满娘脚步匆匆地奔进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闹得外面都听见了,让下人看笑话。”边说边一手拦住了李荇,给他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将他往崔夫人面前拖,嚷嚷道:“两个都不像话,这是亲母子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仇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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