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夫人的娴雅、泼辣统统不见了影踪,只捂着脸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都是我的错,我没教好他,我不该叫他去围猎,不然也不会惹出这事儿来丢了府里的脸。你怪我吧,别让他去,他只是个被惯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
“就是因为他不懂,所以才要叫他学。”朱国公叹道:“我固然生气他丢了我的脸面,但他也是我的骨ròu,我总是为了他好的。你别哭了,他过得几年回来,若是侥幸得个功劳,得了一官半职的,可不比现在好得多么?就这样定了。你有什么话,今夜可以和他说个够,明日一早,我便要送他出去,现在我先去请个假。”
他见杜夫人还想开口,冷冷地道:“如果你一定不同意,那也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我明日就领了他,挨家挨户地去赔礼,承认他做下的丢人事,请大家看在他年轻不懂事的份上,都忘了这事儿,再给他一次机会。你觉得怎样?”
那和直接毁了蒋长忠又有什么区别?杜夫人绝望地看着朱国公越走越远,拼命捂住嘴,不让自己的哭声传出去。柏香指挥人将蒋长忠抬进去,回头见杜夫人还呆呆地站在原地,担心地上前劝道:“夫人,要不要去和老夫人说一声?现在也许只有老夫人才能让国公爷改变主意了。”
杜夫人回头,脸上的眼泪已经gān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冷静。她抬眼看着柏香身后那株已经落光了叶子的朱李,静静地道:“不必了,他已经下了决心,谁也无法改变他的决心。就算是老夫人,也不行。”如果不出她所料,在朱国公过来之前,老夫人一定已经替蒋长忠求过qíng了,只能到这个地步。她再吵闹挣扎也是于事无补,不过是徒然惹得他更加厌烦,觉得她害了儿子,日后更不愿意与她商量事qíng而已。
柏香知她是决计舍不得让蒋长忠去边关吃苦的,便皱眉道:“那怎么办?难道就这样……”
杜夫人淡淡地道:“去军中,未必不是一条出路。”她进了屋,命柏香替她研墨铺纸,提起笔来,开始写信,须臾,写好了信,她小心翼翼地chuīgān,封好,递给柏香:“你马上出去,把这封信jiāo给舅爷。”
柏香应了,小心地将信收入怀中,正要告辞离去,杜夫人抬了抬眼皮,道:“回来的时候顺便去一趟曲江池芙蓉园,看看义儿是否还在那里。如果在,就让他回来和他哥哥告别,若是不在……”她没有再说话。
柏香也不问她后面的话,行了个礼,悄悄退了出去。
杜夫人又坐了片刻,喊道:“来人,伺候我梳洗!”须臾,梳洗完毕,她换上了一身jīng致华贵的衣饰,稳稳地走到蒋长忠的榻边坐下来,轻声道:“忠儿。”
蒋长忠早已经醒了,只是适才发生的事qíng让他无颜见人,他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便侧身向里,一动不动地装睡。听到杜夫人的声音,他的睫毛动了动,却不肯回过头来,也不肯出声。
杜夫人也不管他是否真的睡着还是醒着,只温柔地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道:“忠儿,适才你爹说了,要把你送到军中去历练两年……”
话音未落,蒋长忠呼地翻身坐起,尖叫道:“我不去!我不去!我才不要和那些浑身是汗,到处长虱子的莽汉在一起!”边说边将身边的瓷枕扔到地上去,狂乱地道,“这是yīn谋,他把我赶走,就什么都是他的了!娘,你要戳穿他的真面目,不能咽下这口气。”
杜夫人难过地扶了扶额头:“这件事定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你别怕,我已经给你舅舅写了信,他会照顾你的,你绝对不会有任何危险。你安安心心地呆上两年,好好上进,将来对你只有好处……”
蒋长忠听她的意思,竟然是站在朱国公那边,立刻翻身下chuáng,赤着脚往外面冲:“我会死的。我去找祖母!她老人家一定舍不得我吃这种苦头,任由我被人欺负的!”
杜夫人冷喝一声:“把他给我拦住!”
几个婆子立刻出现,将蒋长忠给拦住,蒋长忠疯狂地踢打着她们,杜夫人上前用尽全身力气打了他一个耳光,骂道:“不成器的东西!你是要我的命是不是?我现在只恨从前太娇惯你了些,不然也不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好,我不拦着你,我也不会再管你,你爹爱把你怎样就怎样!你去!你去!”
蒋长忠喃喃道:“祖母……”
杜夫人冷笑:“祖母,可不是你一个人的祖母。她若是能帮你,早就帮你了。”
蒋长忠红了眼圈:“外祖母,若是外祖母还活着,我……”
杜夫人的鼻子一酸,声音越发尖利:“你外祖母已经死了!”
蒋长忠梗着脖子站了片刻,慢慢蔫了下来,杜夫人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不争气,现在只能退一步了,先缓缓,来日方长……关键是你要活出个样子来,不能再叫人瞧不起,不然你这辈子永远也别想承爵。他和我们可是有深仇大恨的,等他承了爵,你就等着他把我们娘儿俩死死踩在脚底下,永世不得超生吧!”
蒋长忠听到她肯定的语气,想起蒋长扬那张酷似朱国公,冷漠没有表qíng的黑脸,猛地打了个寒颤:“娘,我都听你的。”
杜夫人缓缓道:“那好,你要是还想保住命,保住爵位,就要听我的。等你父亲回来,你就和他说,你愿意去军中。若是你祖母舍不得你,你也要亲自和她说,你丢了家里的脸,也想学学真本领,是自愿的。”难道以为把人挤走,就有机会了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有的是办法让封世子这件事缓延下去,只要蒋长忠争气,她迟早能翻身。
曲江池芙蓉园畔,朱国公只带了一个随从,骑马缓步往蒋长扬的居所走去,到得门口,随从上前敲门。门子探头一瞧,忙不迭地将大门打开,请朱国公入内,然后飞也似地往里去报信。
蒋长扬正在听邬三说话:“何娘子今天中午到的,小的已经让人和她说过了,请她明日去西市看人。无名酒楼那里也定了雅间。”
蒋长扬微微一笑,正要开口说话,忽听有人来报:“国公爷来了。”
他皱了皱眉头,起身迎了出去。
朱国公站在中堂里,背着手盯着那架蝶栖石竹六曲银jiāo关屏风瞧得入神,以致在蒋长扬走到身边方才惊觉,匆匆回神。
父子二人也不寒暄,或是互相打招呼,各自找地方坐了,蒋长扬看着奴仆将茶汤奉上,方道:“有什么事?”
朱国公挺讨厌他这种态度和口气,却又无可奈何,沉默片刻,道:“前两日,你二弟去围猎,做了件丑事。”
蒋长扬轻轻chuī了滚烫的茶汤一口:“还不算太丑。”
朱国公道:“你听说了?”
蒋长扬倒是没有装糊涂,点了点头:“听说了。”此外不予任何评论,脸上也没什么幸灾乐祸的表qíng。
朱国公有些艰难地道:“你对此有什么看法?比如说,你觉得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最好?”
蒋长扬沉默片刻,道:“不gān我事。”
朱国公一愣,随即大怒,猛地站起来,双手捏成拳头,蒋长扬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朱国公非常缓慢地坐了下去,肩膀垮了下来:“你说不gān你事?”
蒋长扬无所谓地道:“当然不gān我事。第一,不是我gān的;第二,还是不gān我事。”
朱国公有些惊异于蒋长扬的敏锐,他回眸望着蒋长扬,对上蒋长扬那双沉静坦dàng,不躲不闪的眼睛,他完全相信了此事与蒋长扬没有任何gān系。他想起老夫人的话,说不定是有人借此想给朱国公府一个警告,他斟字酌句,有些小心翼翼地道:“不管你肯不肯,血脉关系是断不了的。你是我的长子,他是你的兄弟,将来你还要……”
蒋长扬打断他的话:“我约了人,是要事,正要出门。”他重重地咬了“要事”两个字。
朱国公猛吸一口气,抓起马鞭站起身来:“你行事小心一些,不要卷进去。你祖母想你,你看什么时候有空,过去看看她。”他见蒋长扬不吭气,重重地道:“你非去不可,不然我就和圣上说,你大不孝!”
蒋长扬淡淡地道:“知道了,你什么时候在?”
“最近我都不会在,我明日要送你二弟去军中。等我回来我让人来接你。”朱国公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蒋长扬不会答应,谁知道蒋长扬竟然这么容易就答应了,他狐疑地看着蒋长扬,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蒋长扬不再言语,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关于蒋长忠的事qíng。朱国公无奈,只好走人。
待朱国公主仆走远,邬三上前道:“公子爷,您打算去国公府?”
蒋长扬道:“明日见过何娘子,咱们就去。”
邬三道:“你不等国公爷在家啦?”
蒋长扬笑道:“就是要他不在才好行事。那小子去了军中,倒是可以清净一段时间了。你去瞅瞅,到底是谁做的好事?”
第一百四十八章犯痴
无名酒楼今日一大早就接到了一桌上等酒席的订单。若是往日,掌柜的必然会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这一整天生意都会很兴隆。然而今日他却是高兴不起来,来人的要求极高,态度又恶劣,所点的无脂肥羊、驼峰、鲙鱼、单笼金rǔ苏、巨胜奴、玉露团、天花饆饠、生进鸭花汤饼这些菜肴便也罢了,唯有这罂鹅笼驴,是要将鹅用糙木灰水清洗gān净肠胃后,放在铁笼中,在笼中生炭火,再放一个盛满五味汁的铜盆,鹅绕着火盆走,渴极便饮五味汁,一直到鹅被生生烤死,烤熟为止,驴也是一样的处理方法,唯因体积庞大,所花时间更久。
按理,这两件东西,本是无名酒楼的招牌菜,平时总准备得有,以备不时之需。但今日这位客人,却点名要的是现做的,最新鲜的,而且还要在两个时辰之内拿出来,且不得推脱。这可真是急坏了掌柜的,鹅倒也罢了,唯这驴,他是绝对没法子的。掌柜的做惯了生意,自是知道什么人可以骗,什么人不能骗,比如面前的这位主儿,便是绝对不能骗的,唯有百般讨好说qíng。
穿着男装的牡丹进入无名酒楼之时,正好看到掌柜的卑躬屈膝,满脸堆笑地和面前的豪门奴仆说qíng,那奴仆却只是高高翘着二郎腿,自顾自地喝着茶汤,充耳不闻。
牡丹暗自替这掌柜的掬一把同qíng泪,跟着堂倌上了二楼雅间,先叫小二给恕儿和刚买来的小厮贵子弄个地方,弄几个小菜安置妥当了,方才推门而入。
蒋长扬穿着一身华贵的朱色圆领窄袖衫,头上戴着最新式的官样圆头巾子并长脚罗幞头,独自一人坐在窗前的茶几前聚jīng会神地分茶汤,听见声响,抬起眼来望着她微微一笑,示意她坐到他对面:“天凉,喝杯热茶汤暖暖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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