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喊了一声,饭粒儿的头就从帘子下伸了进来,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屑地道:“我耳朵又没聋,学什么牛叫。”
张五郎被她气了个倒仰。她却自顾自地走过去看料子,然后露出非常满意的神色看着牡丹福了福,笑道:“何姐姐,挺好瞧的,比某些人买的好看多了,我承您qíng了,再替我家娘子给您道谢。先前我挨了骂,心里不舒坦,拿您乱发脾气了,请您见谅。其实我就想做个有钱的娘子,养奴婢下人来伺候我。”
牡丹忍不住笑起来:“真有志气,你一定会有钱的。”其实她自己现在的钱也不是她的,而是何志忠和岑夫人给的。真正属于她的钱,明年chūn天才会有。一定会有的。她轻轻握紧了拳头。
张五郎自动忽略了饭粒儿话里说的某些人,见她谢过了牡丹,便起身送牡丹出去:“时辰不早,我送你出去,不然等会儿众人散了归家,又脏又乱,啥人都有。”
牡丹回头看了饭粒儿一眼,饭粒儿正在聚jīng会神地拉起一块衣料对着光看,又轻轻拿起摩裟了一下脸颊,脸上露出甜蜜幸福的微笑来。挺可爱的小姑娘。
张五郎淡淡地瞥了一眼,磨着牙道:“讨死人恨的死丫头。”
牡丹笑道:“小姑娘挺有趣的,是你家亲戚么?”
张五郎叹了口气:“不是。也算是。我娘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简直就不客气,把我家当她家。听说是个穷措大的女儿,爷娘都死了。她认得几个狗爬字,就自以为不得了。惹我啥时候烦了,提着衣领扔出门去,看她不哭爹叫娘!”他的眼睛有些红,用一种烦躁却又带着点亲昵的口气说“一老一小两个拖累,害得老子什么地方都去不得。你四哥让我跟他们去出海,你大哥让我去从军……我说我就只是吃这碗市井饭的,做生意都做关张,唯有这个还赚钱……”
牡丹第一次听到他和她说这些。她沉默片刻,笑道:“其实张五哥,我觉得你现在挺自在的。至少,你没跟着沉迷进去。这热闹,也真热闹。”
张五郎翘唇一笑,铁塔似地往墙边一站,抬眼看着瓦蓝瓦蓝的天空,道:“这人生百态可比戏场还好看,经常看人悲欢离散,家破人亡……只是这事儿,到底不是积yīn德的事,我养着饭粒儿,就当是积yīn德罢。对了,你六哥爱去最大那家胡人酒肆。”
牡丹记得那家酒肆,那时候她才从刘家出来,跟着张氏和孙氏来放生池边看牡丹花,在那里见着那位美人儿玛雅儿,还有被潘蓉调戏……那时候张氏就说过六郎最爱去那里。她谢了张五郎,转身离开。
张五郎站在原地,确认她安全地离开这块地头方才转身,才一转身,就被饭粒儿一脚跺在他脚背上,挽起袖子叉着腰拧着眉道:“看什么看?往哪里看?我是穷措大的女儿?就认得几个狗爬字?原来养我是为了积yīn德?你要提着我的衣领把我扔出去,让我哭爹叫娘?!娘说过,等我及笄,就拜堂!等我长大了,看谁哭爹叫娘!”
她才多少岁?十岁。他却是要到三十的人了。张五郎无奈地看着面前那搓板儿似的,身高只到他腋下的身材,叹了口气,一把提着她的衣领往回走,轻轻往房里一扔,道:“等你长大点又再说吧,吃白饭的。”
“我不是吃白饭的!”饭粒儿哭红了眼。
“你娘给你取名儿叫饭粒儿,不就是希望你能吃白饭还是整粒的白米饭粒儿么?饭粒儿就是吃白饭的。”张五郎回了她一句,扬声往旁边一间房喊了一声:“来个人,做事儿!”
一块还带着墨汁的砚台穿过蓝底白花的布帘子,jīng准无误地砸上了张五郎的背脊,崭新的绿色锦伴臂上顿时开了一朵黑花。一阵爆笑声从周围几个先前还安静成一片的房间里响起来,张五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bào怒地冲进去,却见饭粒儿高高站在榻上,身上披着牡丹新买的衣料,眼眶红红地道:“我不穿了,我会好好给娘子做衣裙。等你将来有了新娘子,这个留给她,我给她做。我针线很好的,别赶我走。”
张五郎哀叹了一声,捂着头走了出去:“你自己穿吧。”
牡丹主仆几人走了没多远,忽听后面闹哄哄的一阵乱响,却是最后一场斗jī散了场,有人赌光了家产,被当场拿着剥衣服,要押着去清算赌资。那人哭天抢地,半luǒ着上身,将头往一旁一棵树上撞,喊不如死了,撞得血ròu模糊,又被人拖开,半点不容qíng地拖着往前走。一大群看热闹的人闹哄哄地跟过节似地围着追着往前面去了,扬起尘土和难闻的馊臭汗味儿一片。临空还能听见那人凄凉的哭喊声:“兰娘我对不起你,儿子……让我死了吧……我鬼迷心窍了啊……”
牡丹打了个寒颤,qíng不自禁地跟着那些人走了几步。贵子咳嗽了一声:“娘子?天色不早了。”
牡丹才恍惚惊醒过来,回头望着贵子和恕儿道:“回去后就明确规定,芳园的人谁都不许赌钱。”
回家途中,从那间最大的胡人酒肆下经过时,牡丹抬起眼看过去,一个穿着翡翠色纱裙,披着翡翠色纱衫的女子靠在二楼的窗台上,dàng悠着一条穿了绯色灯笼裤的腿,洁白如玉的脚上还是未着罗袜,纤巧的足踝上还挂着一串jīng致的金铃。她回过头来笑看着牡丹,抬起雪白纤长的手指,将垂下的一缕微卷的褐色头发别到而后,轻轻拨了拨手里的胡箜篌,朝牡丹抛了个媚眼,碧绿的眼眸妖冶迷人。
是玛雅儿。牡丹抬眼看着她,她可真美丽。
恕儿还记着找六郎,推了推牡丹:“娘子,要进去么?看啊,那胡姬将您当成年少貌美的公子啦。”
牡丹回过头,严肃地说:“我们不进去。你怎知她是把我当成年少公子了?这些人的眼睛最毒,说不定是看到阿贵了。”六郎的事qíng,还没拿准,得先和家里商量,问一下qíng况才行,贸贸然地跑进酒肆里去做什么?
恕儿一愣,随即捂嘴偷笑起来。
阿贵闹了个大红脸,好几天都不和牡丹说话。
第一百五十二章托
牡丹正要收回目光,忽见两只手探上来,稳稳抱住了玛雅儿的腰,将她一下抱起放在空中晃悠,玛雅儿尖声地惊叫着,笑着,求着饶,手里的胡箜篌却不曾放开过,抓得死紧,根本没有因为害怕而松手去搂惊吓她的男子的脖子。
你们在玩弄我,我也在玩弄你们。不知怎地,牡丹的脑子里突然想起这句话来,她怔怔地看着玛雅儿。
玛雅儿没有看牡丹,而是望着吓唬她的那个人大笑,而抱着她的那个人,穿着黑色的丝质圆领袍子配着玉色的里衣,光洁一丝不苟的发髻上cha着羊脂古玉发簪,浓眉秀目,唇角含着一丝讽刺的笑容。他抬起微醉的双眼,看似是在看怀里惊慌尖叫也妩媚得滴水,假得无可挑剔的玛雅儿,实则是在看楼下的那个人。
他第一次看见她穿男装。
她在看这里。
刘畅使劲往玛雅儿粉嫩的脖子上亲了一口,就拥她在窗边,含着玛雅儿的脖子拼命地吮吸。见鬼去吧,他才不在乎,不过一具臭皮囊而已。
恕儿扯了扯牡丹。牡丹转过头,轻轻一磕马腹,不疾不徐地离开了东市。
刘畅越发热qíng,玛雅儿的笑声越发开怀,可是谁又在乎呢。玛雅儿不在乎,别人也不在乎,刘畅猛地将玛雅儿推开,跌跌撞撞地下了楼,纵马而去。
“刘寺丞,刚来就要走么?你个没良心的。”玛雅儿淡淡地扫了他的背影一眼,边娇嗔地喊了一声,边从怀里摸出一块手绢,擦了擦脖子上他刚才留下的口水,扬手将那张帕子扔到了窗外。然后,她调整了一下姿容衣服,抱起胡箜篌,又到窗台边以同样的姿势坐下,微笑着看着窗外过往的行人,遇到那看着感兴趣的,亦或是年少多金的,不时抛个媚眼,再笑上一笑。
牡丹回到家中,问明二郎、五郎、六郎都还未归家。便换了衣服往岑夫人的房里去,杨姨娘正陪着岑夫人说笑。见牡丹进来,岑夫人便让她过去坐:“怎么样?可见着了蒋公子?”
牡丹碍于杨姨娘在一旁,便道:“说是去了宫里,等了许久,在路上遇到了,他说只是一个误会,已经解决好啦。”
杨姨娘合掌笑道:“那可就好了,好人有好报。”接着又喜滋滋地对着牡丹挤眼睛:“你回来的路上可遇到卢五郎了?”她笑的时候,发上cha着的一把金框宝钿的犀角梳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牡丹见她挤眉弄眼的,不明白她要gān嘛,还是笑道:“不曾。”
杨姨娘笑道:“他要回扬州了。今日是来辞行的,他本想见你一面,结果你不在。他从未时一直等到适才,见天色晚了才走的。”她有意顿了顿,道:“他说他明日还要来,让丹娘你在家里等等他,有事儿要和你说。”
卢五郎自那日替何志忠等人饯行后,牡丹就再也没见过,听说他倒是会常常去找一下二郎和五郎,但秦三娘的消息却是从来没传回来过。既然是决定要走了,还非得见自己,那便是有事相求,并与秦三娘有关吧?牡丹忽略了杨姨娘话里话外的暧昧,只望着杨姨娘微微一笑:“谢姨娘提醒。我记着了。姨娘头上的梳子真好看,以前没见过。”
杨姨娘有些不自在,伸手摸了摸,笑道:“前些日子,老爷走之前,我过生日时给的。”
牡丹又赞了两句好看。其实她很清楚,何志忠当时是给了杨姨娘一把犀角梳,但绝对不是这把。何志忠在这方面分得清楚得很,这样豪华jīng致的梳子,岑夫人都没有,杨姨娘又怎会有?
岑夫人扫了杨姨娘头上的梳子一把,看看天色,道:“阿杨,孩子们快回来了,你去瞧瞧,饭食做好没有?”
这便是赶人走了,一定是要和牡丹说卢五郎的事qíng。杨姨娘没心没肺地对着牡丹比了个动作,笑眯眯地走了。
牡丹的笑容一直保持到杨姨娘的裙角消失在院子门口方才停住。
岑夫人道:“说吧,什么事儿?”
毕竟是嫡母和庶子的关系,任何一件事qíng,都得小心的处理,不能冤枉了人,也不能因此错过了最佳机会。牡丹斟字酌句:“我去香料铺子里,原本想请六哥陪我去找张五哥,请他帮忙办件事儿。但是六哥不在,伙计说,卢五郎去找他,二人一起去酒肆喝酒了。那时候是申正。”
可是卢五郎自未时起就一直在何家。岑夫人的神色严肃起来。
牡丹接着道:“老掌柜的说,生意还平稳,都是老客户。我就独自去找张五哥,张五哥说六哥找过他好几次,都是约去喝酒,他忙,没空喝闲酒,就没去。后来有空了,去约六哥,六哥却不在铺子里。听说,六哥最喜欢去东市最大那家胡酒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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