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几日,王夫人和方伯辉刚走,金不言就带着个小童,披着件油衣,踏着绵绵的细雨再次出现在芳园门口。牡丹没有和他多废话,迎进去后就将写好的单子拿给他看:“零头不算,一共是三千八百万钱,如果您没什么问题,咱们就写契书罢?”
金不言从袖中摸出早就写好的契书给牡丹看:“您看看,若是没意见,在下就将钱的数目添上。”
牡丹仔细看了一回,只见除了原来说过的条件并写明来年上元节前jiāo货外,并没有写假如她不能按期jiāo货所需要的赔偿,便道:“还差一条没写呢,要是出了意外不能按期jiāo货怎么办?”
金不言微微一笑:“曹万荣最怕写这个,千方百计就要我别写了,何夫人为何偏要我添上?”
牡丹认真道:“一切写得明明白白最好,万一出事就严格按照契书来,省得伤和气。不然您说您有理,我说我有理,怎么扯都扯不完。就写上吧,除了天灾人祸之外,若是因为我个人的原因不能按期jiāo货,我赔付您……”
“不必了。”金不言施施然笑道:“若是因为您个人原因不能按期jiāo货,以后您再也不要想把牡丹花卖到江南去。就是这样。”
好大的口气。牡丹心中很不快:“那是您的事qíng,我有我的原则和处事方式,我不习惯模模糊糊的。我不会刻意去违约,您也不必用这种口气与我说话,此番不卖给您,以后也还有的是机会,就算是卖不到江南,其他地方也可以。您若是不写,这生意不做也罢。”
金不言沉默片刻,道:“行,随您。”然后把纸笔推到牡丹面前:“您按您的意愿来写。”
牡丹认真写下,除了天灾人祸之外,若是因为她个人的原因不能按期jiāo货,每耽搁一日,她就赔付金不言万分之一的违约金,也就是说三千八百个钱。若是彻底不能jiāo货,退回全部货款以外还赔金不言五百万钱。
金不言看得笑起来,叩着契书道:“一日三千八百个钱?何夫人可知道若是耽搁了好日子,我拿这许多牡丹花去又有什么意思?全是废物!既然要说到这个问题,就是错过那一日就把货款全部退给我,然后赔我五百万钱就好。”他伸出三根手指,“我做事qíng会留余地,多给您留三日,超出上元节三日,您就赔我钱。”随即提笔添上。
契书写好,又请了肖里正做了证人,双方摁了手印,约定第二日金不言让人把定钱暂时送到东市何家的铺子里去,合约正式生效。
饭后雨停,金不言竟然又提出去看那块国色天香的匾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同蒋长扬道:“若是有朝一日,我那园子也得一块这样的匾额,我便满足了。”
许多商人都希望家中能有御赐之物,以借机提高身份地位,金不言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蒋长扬微微一笑:“听说客人很富有,敬献军资未尝不能得到御赐匾额。”
金不言迅速回头看着蒋长扬,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fèng,淡淡地道:“这是个好主意。”
蒋长扬看着金不言眯眼睛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头,这表qíng太过熟悉了。等他再想仔细看时,金不言已然恢复了先前的表qíng,与他行礼别过。
因着要用的二百一十株砧木因为要求太苛刻,整个芳园只能凑出一百五十株,还得抓紧时间买进一些。把芳园安置妥当,牡丹便收拾东西与蒋长扬一起回了城,刚进了门,才将东西放好,朱国公府就使人来说让他们回去吃晚饭,紧接着何家也使人来道是大郎和四郎回来了,让他们回去吃晚饭。
“你看怎么办吧?”牡丹摊摊手,jiāo给蒋长扬去处理,发疯才会想去吃朱国公府的这顿麻烦饭呢。
第二百五十八章最后的晚餐(一)
蒋长扬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朱国公府的要求:“我们今日有事,明日回去。”
“可是国公爷说了,无论如何一定要请大公子和少夫人一起去的。还请大公子莫要为难小的。”来传信的人很为难,不停的赔笑。国公爷一言九鼎,岂容人随意违逆?
蒋长扬烦了,索xing把他晾在一旁,吩咐人准备车驾,准备去宣平坊。车已经走出老远,牡丹回过头去,还能看见国公府的人可怜兮兮地站在自家门口目送他们,那表qíng如丧考妣。
到得宣平坊何家,牡丹才下了车,就听守在门口的孩子叫了一声:“姑姑回来啦!”
接着大郎和四郎快步走出来,脸上满满都是笑容,先上下打量了牡丹一回,见她比之从前好似略微丰满了一些,很是欢喜,这才与蒋长扬打招呼,表示没有能赶回来参加他们婚礼的歉意,又说给蒋长扬带了见面礼,大郎拍着蒋长扬的肩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对丹娘好有礼,对她不好也有礼。”
蒋长扬坦然受之,一手握住大郎的拳头,笑道:“我要待她不好,大哥你打我我绝对不还手。”
四郎在一旁笑道:“饭菜已经好了的,就等着你们。”因见牡丹要往次厅去,忙喊住她:“去正堂。”
牡丹有些奇怪:“今日怎么把饭摆到正堂去了?”以前何家人吃饭都在次厅的,又轻松又自在,在正堂吃饭,只有重大节日才这样,多年以来,从无例外。
四郎对着她比了个“六”的手势:“饭后要论正理,自然要在正堂。”
“哦。”牡丹心知是要了断六郎的事qíng,但没有想到何志忠会让她也在场,也没想到这么急,还以为怎么也会等到过两日才会动手。
何家用的是长方形的大桌子,案首坐着何志忠和岑夫人,两旁按着排序男左女右一溜地坐下去,六郎下手空着蒋长扬的位子,张氏身边空着牡丹的座位。吴姨娘和杨姨娘则默然站在何志忠和岑夫人的身后,吴姨娘脸上没什么表qíng,杨姨娘却是双眼又红又肿,如同桃子一般,脸色更是青白相加,原本乌亮的头发也失去了光彩,看着仿佛老了十岁都不止。
何志忠倒是沉得住气,温和地同蒋长扬和牡丹道:“来啦?坐吧。就等你们俩了。”等到众人坐定,他率先拿起筷子,象征xing地夹了第一箸菜。众人默然无语,各自拿起筷子去夹菜,吴姨娘殷勤地给岑夫人布菜,杨姨娘握着筷子,手抖得不行,索xing放了筷子站在何志忠身边暗自垂泪。
何志忠也不理她,只望着牡丹道:“你让人送到我们铺子里去的钱已经送到了,稍后便使人抬回去。这桩生意好是好,但一定要小心,第一次非得把招牌打响才好。”
“知道了。”牡丹抬眼看着对面的六郎,六郎仿佛什么事儿都没有,埋头大吃特吃面前的鹿ròu,还同蒋长扬笑道:“妹夫你有口福,今日的饭菜真是丰盛无比。水陆珍馐都齐全了,快多吃点鹿ròu。”
蒋长扬觉着气氛太过沉闷,便道:“圣上尝使she生官she活鹿,用其鲜血煮其肠,唤作热洛河,用以赏赐诸节度使。我尝过一次,觉得并不好吃,不知那些节度使怎会如此喜爱?”
大郎有些感兴趣,便道:“哪日也想法子弄点来尝尝……”
六郎急急地抢过去道:“说到鹿ròu,我也说个笑话给大家听。”也不看众人的眼神,自顾自地道:“我听人说某人家法严峻,诸子轮流为之准备饮馔,稍不如意就会遭到笞杖。”
蒋长扬几乎已经能猜到六郎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也猜得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忙咳嗽了一下,笑道:“这位父亲一定是个爱美食的。”
六郎只作没听见,继续不管不顾地道:“儿子们都千方百计地搜求珍异食物,但很少能使父亲满意。一次,一个儿子为父亲准备了熊白与鹿修,以熊白裹鹿修,熊肥白而鹿修瘦,味道非常奇特。父亲吃了很满意,儿子以为这下一定可以得到奖赏了,奈何父亲吃了还是罚如常数,理由是有此美味,为何没有早点弄来?你们说这个儿子冤枉不冤枉?”
全场鸦雀无声。杨姨娘吓得泪都缩回去了,紧紧攥着帕子,害怕地看着何志忠,什么声音都不敢出。
何志忠慢条斯理地道:“六郎,把你面前的鹿ròu端过来给我尝尝。”
六郎淡淡一笑,双手奉上:“父亲大人请用。”
何志忠夹了一箸,放到口里细细嚼了,半晌方道:“可惜没有熊白。你不是辛辛苦苦弄来熊白鹿修的那个儿子,我也不是那个不分功过,严厉苛责的父亲。”
“父亲大人说笑了,儿子不过就是说个笑话而已……”六郎面色不变,垂着两只手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
牡丹注意到,他已经不再称呼何志忠为爹爹,而是称为父亲大人。说这样的故事,本身就已经是怨气十足,再配上这样的表qíng语气动作,说他不恨何志忠都没人相信。
“我可不是说笑。这个故事说反了,我是给儿子弄来熊白鹿修,反而被儿子苛责的父亲。”何志忠不气不恼,指指座位:“坐,家宴嘛,当着你妹妹和妹夫的面,不要这样客气。”
何志忠让他不要客气。六郎的脸色终于有些变了,他站直了身子,不甘心地看着何志忠道:“父亲大人,儿子说这个笑话说错了,儿子给您赔不是。您知道,儿子从来都不会说话,不会讨您欢心。”
“啪!”何志忠终于摔了筷子。
六郎和杨姨娘,还有下面坐着的孩子们齐齐打了个寒颤,所有人都停下来看着何志忠。
何志忠的胸脯起伏了几下,又伸手拿起筷子,不看六郎,淡淡地道:“先吃饭。”
六郎仿佛豁出去一般:“父亲大人……”
何志忠猛地抬眼看着他,目光如刀:“你不用急,我说先吃饭。”
杨姨娘壮着胆子奔上前去,将像根木头桩子似的站在桌旁的六郎给扯坐下,低声道:“先吃饭,先吃饭。”
六郎“笃”地一下坐下去,拿起筷子来风卷残云一般拼命往口里塞吃食,除了何志忠,所有人都停下筷子来看着他吃。
到了后面何志忠都放下了筷子,淡淡地道:“也罢,你出了这个门以后兴许就再也吃不到这些了,更不要说什么熊白鹿修,一次吃个饱吧。”
六郎闻言一顿,愣怔片刻,猛地将筷子和碗一推,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爹爹,我错了,您饶了我罢!”
何志忠面无表qíng地看着他:“你吃饱了?可我们还没吃。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你要不吃就下去等着。”
六郎的哭声渐渐小了,终于消失不见,他抬起头来,冷淡地看着其他人,又看着何志忠:“都别吃了,把我料理了再吃吧。”
“行。是我高估你了,还想和你吃最后一顿饭。”何志忠看了堂外立着的家丁一眼,喝道:“进来把六公子请下去。等我们吃完饭再请他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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