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抱住了窦昭,声音qíng不自禁地变得温柔起来:“是那位公子,还带了个襁褓中的婴儿,说是他的庶弟,庶母病逝,他奉父亲之命顺路送庶弟回家。”
窦昭立刻镇定下来,她坐直了身子,想了想,道:“你服侍我穿衣,我去看看。”
素心有些犹豫。
窦昭立刻敏锐地感觉到了。
她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素心略一踌躇,道:“段大叔说,那位公子年纪虽轻,却脚步轻盈,看似悠闲却端凝坚定,举手投足更如那高山流水般流畅自然,分明是习过什么特殊的武技。而他身边的几个护卫相貌平常,却个个沉稳内敛,进退有度,滂沱大雨中丝毫不显混乱,其中一个更是如宝剑藏匣般,一眼瞥过来,眸子里都透着森森杀气,绝对是个顶尖高手,这样的人,在京都做个禁军都头都绰绰有余,又怎么会委身做了商贾之家的护卫?还有那个襁褓中的婴儿,不到百日,头都抬不起来,却随兄远行,难道他家里的人就不怕他经不起颠簸夭折了?再就是随行的rǔ娘,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皮肤白皙,双手柔嫩,一看就是从来没有做过重活的……这些人穿着打扮十分普通,可气度却骗不了人,处处透着诡异,段大叔让我们小心点,紧闭门户,不要随意进出。今天晚上由他和陈大哥亲自巡夜。”
窦昭神色微凝。
素兰却打着哈欠调侃道:“说不定人家是对私奔的小夫妻呢!段大叔也太小心了些。”
“又胡说八道!”素心喝斥着妹妹,“小心驶得万年船。像段大叔这样才能让人放心!”
素兰吐了吐舌头。
窦昭心里却像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似的,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
她下了chuáng:“我要去看看。”语气非常的坚定。
素心思索了半晌,反复地对窦昭道:“那您一定要跟在我身后。”
窦昭点头。
素心服侍她穿了衣裳,又拿了件蓑衣给她披上,这才撑了桐油伞,陪着窦昭穿过回廊,到了前院。
两辆黑漆马车和几匹马停在院子中间,陌生的护卫正冒着大雨将油布搭在马车顶上,那么大的雨,那几匹马却纹丝不动地站那里。
段公义正陪着个少年站在东厢房的庑廊里,望着庭院中忙活的护卫说着话。
那少年背对着她,天色太暗,看不清楚穿了件什么颜色的衣服,中等个子,略显清瘦的身材挺拔如松,猿背蜂腰,线条十分优美。
他身边那个文士打扮的男子却正好面朝着她的方向。
他年约四旬,相貌平常,一双眼睛却比星子还要明亮,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看见窦昭,他低头对那少年说了句话。
少年和段公义等人纷纷扭头朝她望过来。
天空中突然炸起一道闪电,把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少年那乌黑的眉毛,深邃幽静的眸子,略显苍白的面孔,jīng致到无暇的五官都一一映入她的眼帘。
窦昭觉得自己好像被那道闪电击中了似的,耳中轰隆隆巨响,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有人慌乱地喊着“四小姐”,用一双温柔而坚定的手扶着她的肩膀。
“宋墨,”她惊恐地喃喃自语,“我怎么会遇到了宋墨?我是不是眼花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前尘
窦昭认识宋墨。
此时的宋墨虽然年纪尚轻,身型面貌也都还很青涩,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个时候宋墨已经“名”满京都,妥娘病逝,她已经在济宁侯府站稳了脚跟,可莫名的,她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只带了五岁的女儿悄悄前往真定奔丧。回京的途中遇到大雨,马车陷在了泥泞中,轮毂断了,她们只好歇在村里的一户乡绅家中。
她当时疲惫不堪,身上的某一部分好像也随着妥娘的死而消失不见了,一点点风chuī雨打就让她无力抵抗,靠在主人家腾出来的内室的临窗大炕上闭目养神,一睁眼,却不见了茵姐儿。
她心急如焚,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披了件披风就出了门,一路寻到前院的抄手游廊,正好遇到了同样遇到大雨来投宿的宋墨。
他正蹲在前院的庑廊下认真地听着茵姐儿说话:“……它就叫狗尾巴糙,你看,它像不像狗尾巴似的摇来摇去?”
大雨倾盆而下,如一道道水帘,将庑廊和抄手游廊分划成了两个世界。
他穿着了件玄色的粗布深衣,衣裳的四周镶了白色的粗麻,通身不见一件饰物,古朴典雅。细致白皙的面孔如上了釉的白瓷,在暗淡的光线中散发着雍容淡雅的光泽,幽墨的眸子仿佛明亮的宝石,熠熠生辉。
重甲在身的护卫林立在院子里,沉默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地任雨水涮洗着身上的盔甲。
茵姐儿稚嫩的声音如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清晰地回dàng在院子里面。
他倾耳聆听着茵姐儿的童言稚语,仿佛天下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不仅如此,他还不时地点头附和着“是吗”,“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
她当时就惊呆了,想也没想地做了手势制止了丫鬟、婆子的呼叫声,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女儿因激动而两颊通红的面孔,因快活而闪闪发光的眸子,不忍发出半点声响,仿佛那样都会破坏了眼前唯美的画面,会让她遗憾不已。
“我和娘亲去给妥嬷嬷奔丧,你为什么也会在这里?”女儿眨着大眼睛问他。
他笑着用手拨了拨女儿手中举着的狗尾巴糙,狗尾巴糙像喝醉了酒似的左右摇晃。
“我去祭拜我妹妹!”
“你为什么不带着你的女儿?我娘亲走到哪里都带着我!”
“我没有儿女。”
“你为什么没有儿女?每个人都有儿女。”
“我就没有儿女。”他轻轻地抚着茵姐儿的头发,动作是那样的轻柔,仿佛茵姐儿是个易碎的瓷娃娃,眼底却闪过浓浓的悲怆,“并不是每个人都配为人父母的……”他说着,突然展颜一笑,笑容如夏日般璀璨夺目,让院子都亮了几分,然后站起身来,拍了拍茵姐儿的肩膀,温柔地道:“好了,快回你娘亲那里去吧,小心她找不到你,该着急了。”
茵姐儿用力地点头,蹬蹬蹬地沿着庑廊朝后院跑去。
他静立在那里,目送着茵姐儿的身影消失在了庑廊的转角这才转过身去,面对着满院的护卫背手而立,肃杀之意顿时弥满整个庭院,让窦昭不由打了个寒颤。
有身着大红色正三品锦衣卫蟒服的男子神qíng敬畏地疾步穿过重甲林立护卫,卑微地单膝跪在他的面前,低眉顺眼地低声禀着话,她这才惊觉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连忙轻手轻脚地往后院退去。
她感觉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如芒刺在背,却不敢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逃也似的朝内院急行。
直到第二天早上,乡绅的太太战战兢兢地告诉她,昨天晚上神机营都指挥使宋大人曾在他们家做短暂的停留,她这才知道那个形貌昳丽的美男子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宋墨。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见过他。
但他倾听女儿说话时的认真表qíng却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底。
她有时候也会想,难怪那么多女人明知道他声名láng藉还心甘qíng愿地跟着他,他也有对人好的一面。
有时也会猜测,那天他到底发现了自己没有?
还会想他去祭拜的那个“妹妹”是谁——英国公只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
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又遇见了他。
窦昭揉了揉因一夜没睡而显得有些僵硬的脸,问素心:“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先是惶恐不安,然后是惊慌失措,接着一夜未眠,素心看着心里像被猫抓了似地坐立难安,也跟着一夜没合眼,听到她问话,素心立刻起身看了看漏斗,道:“才寅时,小姐您再睡会吧!”
窦昭坐起身来:“反正也睡不着,还不如起来。”然后问起投宿的客人,“他们走了没有?”
“哪里走得了!”素心说着,帮窦昭撩了半边的帐子,用丹凤朝阳的鎏银挂勾勾了帐子,“雨越下越大了,院子里都能游鸭子了。”
窦昭竖了耳朵听。
雨点依旧像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屋瓦。
她想到自己有一次路过英国公府,合抱粗的古树树冠如伞,郁郁葱葱地从班驳的墙头舒展开来,虽然败落,却依旧古意盎然,浓郁匝地,静若千古。
她吩咐素心:“你去跟段公义、陈晓风说一声,那些人想gān什么就让他们gān,尽量做到礼数周到,不要和他们起什么冲突,恭恭敬敬地把人给送走。”
素心一愣。
窦家可是豪门大户,四小姐也不是怕事的人,可四小姐此时的口吻却透着退避三舍的惧意。
她想到昨天晚上窦昭煞白的面孔。
难道四小姐看出了什么?
这帮人的来历连四小姐都不敢得罪?
窦昭自然看出了素心的困惑,可她不能说。
英国公府位于城北的教忠坊一条胡同,占据了整个一条胡同,英国府在那里开府百余年,盛眷不衰,老京都人都称那里为英国公胡同,反而很少知道它的原名一条胡同。宋墨弑父杀弟之后,附近二条胡同和剪刀胡同的人据说常常在半夜三更听到哀嚎声,有点家底都纷纷搬了出去,明明是京都颇为中心的一处地方,却渐渐荒芜,成了那些下九流之人居住之地,就是这样,也没人敢往空无一人的英国公府里钻,大家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煊赫一时的英国公府一日日败落坍塌。
窦昭自认自己惹不起这样的人。
“你别问,只管照我的吩咐行事。”她反复地叮嘱素心。
素心肃然应喏,出去告诉段公义,回来的时候面露犹豫,低声道:“四小姐,陈先生好像也一夜没睡,刚刚我出去的时候,他贴身的小厮还问我您醒了没有,说是陈先生已经让他来看过好几次了。”
窦昭有些意外。
难道陈先生也看出什么来了不成?
陈先生对自己的过去虽然讳莫如深,但通过这两年的接触,听他点评起朝堂人物头头是道,她也知道陈先生为人不简单。
窦昭忙道:“请陈先生到厅堂里奉茶。”
素心应声而去。
甘露过来服侍她梳洗穿衣。
素兰一面在旁边帮忙递着汗巾袜子之类的小东西,一面低声和窦昭说话:“四小姐,您说,来我们家投宿的那位公子是什么人啊?他长得可真漂亮!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也不知道他家在哪里?是去什么地方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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