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意让自己陷得更深,忙朝着宋墨揖礼,恭谨地道:“我去看看夫人那边有吩咐……”想借此脱身。
谁知道宋墨见他行事颇有章法,却道:“夫人那边有什么事,自然会吩咐金桂银桂,你随我来。”说着,朝茶房走去。
陈嘉无奈,只得上前几步走在了宋墨的前头,帮宋墨撩了帘子。
这茶房是给来上香的女眷们用来烧热水蒸点心的,不过半丈见方,除了个小小的炭炉子,临窗还放了个闷户橱、两张chūn凳,几个大男人挤在里面,转身都觉得有些困难。
宋墨就吩咐段公义和夏琏:“你们去外面看着。”
段公义和夏琏恭声退了下去,陈嘉不得已只好独自架了黎亮。
宋墨就坐在了一旁的chūn凳上。
止疼药开始发挥效果,黎亮的半边身子虽然没有知觉,还不能动弹,却不疼了。
陈嘉用脚勾了炉子旁用来看火的小板凳给黎亮坐下,退到门口。
宋墨就问黎亮:“当年发生了些什么事?”
语气一如从前的冷静从容。
陈嘉不由看了宋墨一眼。
黎亮却奇道:“不是国公爷让您来的吗?”
从见到遗贵的那一刻起,事qíng就变得匪夷所思起来,宋墨知道自己的认知出现了偏差。
他含含糊糊地道:“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我就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黎亮闻言,立刻像被激怒的公牛似的赤红了眼睛。
陈嘉怕他又像刚才似的,不顾一切地把宋家痛骂一顿,结果是他心qíng舒畅了,却把宋墨给惹火了,白白丢了xing命都有可能。
陈嘉忙提醒他:“当年的事,世子爷也不过是听长辈提起。要是世子爷全然相信,怎么会让下属去查遗贵姑娘?如果不是去查遗贵姑娘,又怎么会救了遗贵姑娘……”想到遗贵的遭遇宋墨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其他人提起,可若是黎亮不知道遗贵到底遇到了些什么事,多半还会像之前那样觉得自己抚养遗贵有功,对宋墨说话肯定会居功自傲不客气,与其到时候让宋墨发火,还不如让黎亮心疼心虚。
陈嘉语气微顿,索xing悄声把遗贵的事告诉了黎亮。
宋墨并没有阻止。
让这个姓黎的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事也好,免得他厚颜无耻地自称是什么“舅舅”地恶心人。
黎亮瞪大了眼睛。
他望了望面沉如水的宋墨,又望了望神色凝重的陈嘉,嘶叫了一声“不可能”:“你们骗我的!你们定是瞧不上韦家,所以骗我让遗贵和韦百瑞和离的……”
嘴里这么说,他心里却明白这个事十之八九是真的,要不然以宋家的显赫,宋墨怎么会保持沉默,遗贵为什么看上去那么的消瘦羸弱。
他捂着脸,哭了起来:“都是我的错……我当时要是坚持不把遗贵嫁给韦百瑞就好了……我明明觉得那姓韦的目光不正,心里打鼓,却被屋里的婆娘蒙了眼,把遗贵就这样嫁了出去……最多一年,我要是再多留遗贵一年,你们找了来,遗贵说不定还能嫁个好人家……”
怎么又牵扯出黎亮的老婆来?
陈嘉在心里嘀咕着,想着宋墨肯定也很困惑,道:“遗贵嫁给那姓韦的,和你老婆有什么关系?”
有些人,总是喜欢把责任推到别人的身上去。
黎亮道:“当初我娶妻的时候就说清楚了的,家里有个寡母、一个大归的妹妹和一个小外甥女,哪家的姑娘能容得下我这妹妹和外甥女,我就娶。那婆娘一开始都答应得好好的,可没想到时间一长,那婆娘就变了嘴脸,不止嫌弃我妹妹不说,还怂恿着我早点把遗贵嫁出去。遗贵年纪还小,我本来想多留她两年的,可家境日益艰难,我那婆娘就拿遗贵的陪嫁说事,说这个时候把遗贵嫁出去,还能给遗贵置办一副体面的嫁妆,再过几年,遗贵就只能嫁个破落户了,正巧韦全又来求亲,我这才把遗贵给嫁出去的……”他恨恨地道,“都是这婆娘,坏了遗贵的前程!”
第四百零五章当年
陈嘉不知道说什么好。
什么事都喜欢把过错算到别人头上,也难怪这个黎亮年近四旬却一事无成。
他默默地瞥了黎亮一眼。
宋墨却懒得听黎亮说这些家长里短的,径直问道:“遗贵是谁的孩子?”
黎亮闻言猛地抬起头来,满脸不可置信地瞪着宋墨,道:“当然是你们宋家的孩子!”他说着,露出恍然大悟的表qíng,急急地道:“宋宜chūn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肯定跟你们家里的人说窕娘死了吧?当初老国公爷亲自带人来给窕娘灌落胎药,窕娘大出血,的确是昏死过去了。不过老天爷开眼,老国公爷带来的是几个大男人,见窕娘服侍过宋宜chūn那畜生,没敢多看,试着没了鼻息,就退了出去。可怜我母亲不休不眠地照顾了窕娘大半个月,人参燕窝像不要银子似的往窕娘嘴里送,把我外祖父给我娘的陪嫁全掏空了,这才保住了窕娘的一条xing命,我们又怕你们找来,发现窕娘还活着,立刻贱卖了祖宅,谎称我妹妹得了急病,道士说京都阳气太盛,恐她xing命不保,搬到了苑平乡下我舅舅家暂住,又将养了两年,窕娘才能下地。
谁知道你父亲又找了来。
可怜我妹妹,对你父亲一片痴qíng,一心一意想服侍你父亲,被你父亲哄着又得了手。”
他说着,又咬牙切齿起来。
“你父亲却是个láng心狗肺的。
第二天把我妹妹送回来就不见了踪影。
偏偏我妹妹又怀了身孕。
大夫说她之前亏了身子,打不得胎,只好把胎儿养了下来。
我只好悄悄去找你父亲。
你父亲先是避而不见,见到我之后却只问我要多少银子。
我气得差点打了你父亲一耳光,回去就带着妹妹和母亲搬到了城外的柿子胡同,免得我妹妹生产的时候找不到稳婆。
没想到孩子七个月大的时候,你父亲又找了来。说什么你祖父病了,不像从前那样qiáng硬了,窕娘怀的是宋家的子嗣,让窕娘跟他回去,说不定你祖父看在子嗣的份上,会让窕娘进门也不一定。
我觉得不如等窕娘生下了孩子再说。如果是男孩,你们宋家肯定会认下窕娘和孩子的;如果是女孩子,宋家要个姑娘有什么用?
我母亲和窕娘却都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不顾我的阻拦,窕娘跟着你父亲去了英国公府。我一气之下,去了我舅舅家。
没过几天,我母亲就派人送信给我,说宋家的人不仅不认窕娘和孩子,还给窕娘下了药,孩子早产不说,窕娘也命在旦夕。
我连夜从舅舅家往京都赶。
半路上遇到了从京都城里逃出来的母亲和窕娘。
窕娘已是奄奄一息,那孩子却健康活泼,虽然刚生出来,脐带都没落,却生得娇嫩白皙,十分的漂亮,不像别的孩子,皱巴巴的,像个红皮猴子似的。
我一看就十分喜欢。
所以母亲主张把她送人的时候,我把这孩子留了下来。
还给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遗贵’。
盼着她能沾沾宋家的富贵,以后能嫁个好人家。
窕娘身子虚,没有奶水,是我每天熬米糊喂遗贵吃。
窕娘恨宋宜chūn,不想看见这遗贵,是我省了笔墨纸砚的银子给遗贵请了个rǔ娘。
我成亲后,遗贵就跟着我妻子。
我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我的儿女有什么,她就有什么;我儿女没有的,也要先紧着她。
我把她如珠似宝地养到了十几岁,谁知道关键的时候却害了她……”
黎亮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捂着脸又哭了起来。
陈嘉不由暗暗叹气。
他相信黎亮说的都是真话。
要不然遗贵也不会一听说他和黎亮是熟人,就急巴巴地跟着他走,刚才遗贵也不可能为了黎亮低头了。
可就算是真的有什么用?
如果遗贵真是蒋夫人的女儿,就算他当年舍身割ròu喂了遗贵,遗贵如今这样,以世子爷的脾气,一样不会放过他。
他还不如想办法去求遗贵帮他在世子爷面前求qíng……不,世子爷现在恨死黎家的人了,说不定遗贵越是帮黎家的人求qíng,世子爷对黎家人的仇恨就越深。自己一路上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离开过世子爷,每当世子爷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就会去拉窦夫人的手,可见窦夫人在世子爷心目中的地位。
遗贵与其求世子爷,不如去求窦夫人。
而且窦夫人又是局外人,在这件事上定比世子爷冷静。
但这屋里只有他自己、黎亮和世子爷三个人,怎么给窦夫人送信呢?
陈嘉有些着急。
就听见宋墨对他道:“你去夏琏说一声,让他把黎窕娘带过来!”
陈嘉忙出去传话,趁着说话的功夫看着段公义朝着厢房撅了撅嘴。
段公义会意地点了点头。
陈嘉松了口气,接着就听见屋里“啪嗒”一声响。
他赶紧撩帘进了茶房。
不知道什么时候宋墨站了起来,一脚踢翻了黎亮坐着的小板凳,黎亮摔倒在地,因半边身子动弹不得,身子像是虾米似的蜷缩在地上起不来,低声地呻吟着。
黎亮又是怎么惹恼了世子爷?
英国公世子是出了名的不动声色,今日想来是气得狠了,竟然七qíng上面。
陈嘉一面在心里嘀咕着,一面俯身想去扶黎亮起来。
宋墨却一脚就踩在了黎亮的右手大拇指上,问陈嘉:“我听人说,要是大拇指废了,就终身不能拿笔了,是这样的吗?”
陈嘉吓了一大跳。
黎亮却骇得大叫起来:“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宋墨露出浅浅的笑意,像三月的chūn风,明朗而温煦,声音清越地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如果是宋翰来会有什么不同呢?”
黎亮和陈嘉都愣住了。
宋墨的脚尖就踩了下去。
黎亮一声惨叫。
陈嘉看都不用看,知道黎亮的手算是废了。
宋墨却面不改色地踩了黎亮的食指,声音轻柔地问黎亮:“如果是宋翰来,会有什么不同?”
陈嘉先前给的药虽能舒缓疼痛,可十指连心,宋墨这一跺,让黎亮喘着粗气,疼得满头大汗。
宋墨又踩了下去。
陈嘉耳边再次响起黎亮的惨叫。
他不由在心里把黎亮骂了个狗血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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