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有人答应着脚步匆匆地离去。
方仲威抬头看了看她,突然说了一句,“头疼。”然后便撤回那只扶在八仙桌上的手,坐直身体狠狠在头上捶了起来。
暗huáng的灯光下,九卿看清他眼底布着条条的血丝,神色中的疲惫,又好像年三十那天刚回来时几天几夜没睡觉的样子。
难道他有什么心事?
还是为了朝廷之事烦恼,抑或是抓了大司农后皇上对他行了卸磨杀驴之事?
思忖着,九卿迈步上前,轻轻按住了他猛力捶头的手,“将军不要再捶头了,这样反而会更助酒劲,越捶你的头就会越疼的厉害。”她的声音轻柔,回dàng在流着暗魅烛光的屋子里,带着一种母亲般的亲切,很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方仲威不由停下手来,定定看着她隐在烛光下半明半暗宛如珍珠一般,散发着温润光辉的脸庞。愣怔了片刻,竟然忘了手中的动作。
半晌,他才蠕了蠕唇,最后终于吐出一口长长的酒气,叹道,“九卿,你说我做人是不是很失败?”声音猝短而无奈,仿佛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
九卿愣然,震惊于他对自己的称呼上,久久不能回神。
他直呼自己为九卿,是不是他从心里已经真正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朋友了?
她半天才回过神来,正想开口安慰他几句,就见门帘掀起,南屏手里端着一碗热汤,在青楚的陪同下一起走了进来。二人进来见到九卿覆在方仲威手上的一双纤手,不由怔了一怔。
南屏的脸色立刻绯红,飞快地低下头,把目光躲闪到手中端着的醒酒汤上去。青楚则是先露喜色,继而才觉出羞涩,她也一下子红了脸,只不过低下头去的眼神里,带着一抹qíng不自禁的惊喜。
九卿慢慢放下手来,无奈苦笑:至于的么,自己不就是握了一下方仲威的手吗?南屏的羞涩她可以理解,毕竟这个时代的女孩子都比较腼腆。可是青楚的惊喜就让她有些哭笑不得。自己对方仲威的态度,青楚和三姑又不是不知道,她们gān嘛还要对自己和方仲威寄予如此的希望?
伺候着方仲威喝完醒酒汤,冬梅也把由厨房新沏过来的热茶端了上来。几个人收了汤碗,得了九卿的暗示,一起退了下去。
九卿亲自为方仲威倒了一盅热茶,轻轻放在了他手边,“将军再喝一盅茶吧,去去嘴里的甜味。”她选了一张隔着八仙桌的椅子在方仲威的对面坐了下来,说话时看着他的眼睛里面带着真诚,仿佛多年老友一般让方仲威感到贴心而温暖。
醒酒汤是用灵芝切片熬出来的,里面放了蜂蜜,那种淡淡的甜味女人也许喜欢,但是作为男人的方仲威就不一定受用——他刚才喝汤时轻皱的眉头,就已经泄漏了他的心思。
他默默地看了九卿一眼,然后端起茶盅来一饮而尽。
九卿再接着为他续上一盅。方仲威又端起来轻轻啜了一口,才慢声说道,“我今天出去喝酒了。”仿佛对家人jiāo代白天的行止似的,语气温和而随意。
想是这时已经镇定下来了吧?九卿眸中带笑地看着她,把就要冲口而出的“我知道”三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身上这么大的
41、方仲威的心事...
酒味,不用他开口别人也知道他gān什么去了。他这时说这话好像有点多此一举了。
不过为了迎合他,九卿还是装作很感兴趣地问了一句,“是和朋友出去喝的?”说着起身,再次把方仲威已经喝gān的茶盅续满了水。
“嗯,”方仲威低着眉头,刀削般的侧脸一半隐在烛光中,一半呈现在了九卿的眼前,“我今天遇上了一个旧日好友……”他捏着茶盅的边缘,手指娴熟地捻动着呈喇叭花形敞开的沿口,轻声道,“我们有两年多没见,今天在……碰上了,就相约着一起去了他的府上喝酒。”他在说到当中地名的时候顿了一顿,把碰到好友的地点全部省略了。
“哦,那很好啊,两年不见的好友,今日偶然相遇,想来将军也一定很高兴吧……”九卿面带笑容,并不对他话里的漏dòng刨根问底,接着他的话音说道,“所以将军就有些喝多了?”
她眼里闪着俏皮的光,仿佛两人是多年的老友一般,在说正事的时候随便开开玩笑也应该无伤大雅似的。
方仲威微笑着点了点头。
九卿也笑容灿然。
说笑了几句,就觉得一丝冷意顺着右衽的袄子钻进身体,九卿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转眼去看地当中摆着的炭盆,发现之前彤红的火炭已经渐渐势弱,过不了一刻就要熄灭的样子。她起身走过去,用竹夹夹了两块青楚走时备好的木炭,放进火盆里,又用铁钎捅了捅火堆,才拍拍手站起身来,走回到椅前重新坐好。
就听已经靠上椅背闭着眼睛的方仲威轻声说道,“你知道吗?我的这个朋友,他是曾经在战场上与我生死与共的兄弟……”声音里带着唏嘘,仿佛正沉浸在那些刀剑葱茏,杀声震天的战场里拔不出来。
九卿静静地听着,并不去打断他的话。她知道,他现在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
方仲威接着道,“可惜他在一次和西蒙人作战中负了伤……丢了一只手臂……”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微微睁开的眼角里似有泪光闪烁,半天才又接着道,“……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没上过战场……”然后便是深深地一叹。
他是在为朋友的不幸遭遇感叹吗?可是他刚才为什么又说自己做人很失败?九卿偷偷打量他烛光下的英俊面容,努力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一丝多余的表qíng。他该不会是因见到朋友而触景生qíng,拿他比照自己,也开始忧虑自己的未来了吧?
正胡思乱想,就听方仲威说道,“可是我好手好脚却已不能再上战场了……”
什么?九卿听了他这句话就好像遭了晴天霹雳,他不能再上战场?这句话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
难道说皇上真的要卸磨杀驴了?
可仔细一想这也不太可能啊?皇上不可能马上赢了战役就行这背弃人心之事——他即使再担心方仲威功高盖主,也要有一个能堵住悠悠众人之口的合适契机才行。
无论怎么样,他不可能在西蒙刚刚来议和的时候,就拿方仲威开刀。如果那样,他岂不失了民心?这样一来,他等于是给自己头上结结实实扣了个昏君的帽子,从此以后还有人敢为他卖命吗?
这是上位者之大忌,再昏庸的皇帝也应该明白这一条才对。
又想起他那日洗澡时把丫鬟们都打发出来的qíng景,九卿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你是说,你也受伤了?”她试探着问。
唯一可以解释的通的,就是方仲威也受伤了这个理由。
方仲威睁开眼睛,茫然地瞅着跳跃不定的烛光,仿佛对九卿说话,又仿佛是自言自语,答非所问地道,“我的手臂已经举不起握了多年的大刀……我今天又在朋友那里试了试,还是不行……”苍茫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英雄末路般的悲壮,听了让人忍不住心酸。
九卿看着他只有二十几岁的容颜,声音里却透着烈士暮年一样的无奈,心里的某个地方,突然就如细细的huáng土层一般,无风自动的坍塌下来一个小小的角落。
“你……是怎么伤的……”她试探着开口,不管方仲威愿不愿意,她觉得自己都有必要从朋友的立场,在他伤心的时候陪着他一起度过,在他难过的时候给予他宽心和劝解。
但是,这个前提,就是首先要了解他伤心难过的原因。不了解清楚,她又怎能对他进行对症下药,对他关心和劝导?
42
42、小暧昧...
方仲威神色茫然,面现痛苦,过了半晌,才轻声地道,“我初入西蒙大营,顶了一个死校的名字,被咱们暗藏在西蒙的人安排进了他所在的哨队……”他脸上带着回忆的神色,“为了把我的身份蒙混过去,于是我们使了一计,由那个自己人把伍长引到河边,设计巧妙地让他落进冰窟窿里,然后由我把他给救上来……”
蜡烛恰在这时劈啪闪烁出来一朵烛花,他的脸便也随着烛花一亮之后又半明半暗地沉了下去。
九卿起身拿起烛盒以及烛剪,亲自把一截弯曲的烛芯剪去,然后重新坐回座位上去。
方仲威又接着徐徐说道,“……没想到西蒙大营的条件如此艰苦,我们落了水后竟然没有一处暖地可以热身——他们的营帐甚至连取暖的木炭都已供不起了。所以……”说到这里,他把话停了下来,脸上不自知地带上了一抹苦涩。
九卿思忖着,他该不是因为这个落了什么病根吧?想着,不由问出口来,“所以,你因为这个坐下了毛病?”
方仲威点头,拿起桌上的茶盅,猛地灌了一口,深深呼了一口气后,才撂下茶盅苦笑,“从那以后,我就觉得肩肘再抬起时有些费劲,不过当时一心扑在那员大将身上,也没有把这当成一回事……谁知道回来以后就觉得越来越不得劲。我曾经试了两回,第一次拿刀的时候,虽然有些吃力,但是还可以舞弄几下,第二次,就彻底不行了……”
他眯着眼瞅着烛光,黝黑的眸子在跳跃的烛火下变成了一弘深潭,仿佛里面盛着无尽的苍凉,默了半晌,才又道,“这也是我为什么急着赶回来的另一个原因……”
接着便是一声长叹,屋子里开始陷入一阵沉默之中。
九卿耐不住静寂,再次起身为他斟了一盅茶,接着他刚才的话问道,“你是想回到京里找个太医好好给你医治?”
“嗯。”方仲威简短地回答。
“那么,你问过太医了?”她双手拄着下颚,脸上满贮着关心,认认真真地问他。
对于方仲威的遭遇她表示同qíng,如果方仲威因此而与他的戎马生涯绝缘,那也确实是他人生当中的一大憾事。
古代的男人,莫不都把上战场杀敌视为人生最远大的抱负。而他人尚未到中年,就已如折翅的雄鹰一般,从此远离他喜爱的事业,换位想一想,他此时的心态,要比马革裹尸远远来的痛苦吧。
“问过了……”方仲威换了个坐姿,一只手往上试着抬起来放到椅子背上,一边说道,“太医说能治,但是以后上战场就不太可能了……”看起来他的动作有点吃力,缓缓的,皱着眉头,就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一点一点的,费了半天劲,才把手肘搭在椅子背上。
52书库推荐浏览: 晓风轻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