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云松是有示弱扮可怜的意图在,可也万万想不到她竟然会说出那么一句话来,大感意外,当时就怔住了。
而孟樱也因为自己的一时失言而面皮涨红,要反口却不知如何把话收回来。
霍云松怎么会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机会,他看着她的眼睛:“樱樱,”顿了一刻,他又说,“我感激不尽。”
孟樱这下想反悔都不成了,既然木已成舟,她也就不再多想,便说:“我带你去做几件衣服吧。”顿了顿,仿佛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自然,生硬地加上一句,“钱从你工资里扣。”
霍云松怎么会不同意。
孟樱吃了早饭就带他去了街尾的裁fèng铺,别看现在流行网购,但裁fèng有裁fèng的好处,所以生意并不差,一进门就看见房顶上挂着不少衣服,风一chuī就有一连串的衣摆晃动,在墙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这家裁fèng铺叫许记裁fèng,许裁fèng是祖传的手艺,孟樱的姑奶奶年轻时就在这里做旗袍穿,孟樱也是他看着长大的。
“阿樱来了啊,快开chūn了,今年chūn天的衣服做好没有?”许裁fèng大约五六十岁,穿着围裙,戴着袖套,脖子上还挂了软尺,手里正拿着一块划粉量尺寸。
“我还在选料子呢,到时候再来麻烦您。”孟樱侧开身,示意霍云松走进来,“许爷爷,这是我朋友,你帮着做几件chūn衫好不好呀?”
许裁fèng一看见霍云松就笑了:“阿樱,这是你对象啊?”
“不是。”孟樱臊得脸上一红,“我朋友,普通朋友。”
许裁fèng又抬头看看霍云松,宽容地笑了笑:“好吧。”他掀起帘子,“你跟我进来。”
帘子后面是一个狭小的空间,许裁fèng指了指面前的空地:“小伙子站过来,我给你量量。”
霍云松走过去站定,很客气地对他点了点头:“麻烦您了。”
“这有什么好麻烦的。”许裁fèng看着他特别自然地抬手转身,就知道是平时习惯量身做衣服的,“你是要做衬衫呢还是西装?”
“几件衬衫就行了。”他已经不需要再穿西装礼服了,那些衣香鬓影已成往日旧梦。
许裁fèng在一本小簿子上用铅笔记下了他上身的尺寸,等量裤子的时候,自然而然问起了每个新裁fèng都会问的“左边还是右边”的问题,霍云松习以为常,平静地答了。
许裁fèng记好了尺寸,掀帘子出去:“过十天来拿吧。”
孟樱掏钱包:“那我先付定金。”
“不用,来的时候一起付吧。”许裁fèng没少给孟家姑奶奶做衣服,据说曾经也是倾慕她的后生,可惜孟家姑奶奶终身未嫁,“你姑奶奶可没和我那么客气过。”
孟樱就笑:“那谢谢许爷爷了。”她指着霍云松说,“到时候我让他自己来拿。”
“我认得了呀,是你朋友。”许裁fèng俏皮地冲她挤挤眼,虽然说是“朋友”,可意味深长,满是调侃。
孟樱当做没听见似的告辞回家,路过毛线店的时候在门外站了足足一分钟,最后还是抹不开脸进去挑毛线了。
霍云松忍俊不禁,费了好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要笑出来,但孟樱这样既不能反悔又不甘心的样子实在有趣。
“这个和这个,你要哪一个?”孟樱挑了烟灰色和青灰色的毛线,转过身问他。
霍云松说:“你选的都好。”
孟樱恼他这么说话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天终于呛了回去:“那要我说,不打了,天就要热了,打好你也穿不了。”
这点功力怎么和霍云松比,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今年穿不了,还有明年、后年,一辈子那么长呢。”
这人、这人怎么这样!孟樱这回彻底不理他了。
霍云松也不着急,回到香铺时间尚早,他进厨房做中饭,jī汤自然是主菜,两个人也吃不了许多,今天天气比昨儿热了些,竟然反常地飙到了二十多度,他就炒了一个糙头,再做了个冷菜,huáng瓜拌金虾。
孟樱吃了这顿中饭像是气消了一半,从抽屉里找出毛线针,拿着一兜毛线进书房去了,书房和前厅之间只隔两扇移动门,更准确地说,那是一架“花屏”。
霍云松在京城会所里时见过仿沈复之妻芸娘所做的活花屏,“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cha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
京城会所做的活花屏自然是花繁叶碧,花时四季不同,chūn夏秋冬的花屏也可以随着客人的喜好而改变,若是冬天在室内想闻梅香的,便也有cha满梅枝的“梅屏”,但若是想多些chūn天的气息,现在这个时代,不管是“蔷薇架”还是“素馨屏”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但到了孟樱这里,估计是怕江南雨水多蚊虫也多,她也不用鲜花假花装饰,屏障以玻璃为屏,以墨为花,两面玻璃之间又点了一盏小灯,等夜里阳光消失,在室内就能看见被灯光映衬得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的花,似梦非梦,似花非花,且叠影重重,很有奇幻感。
霍云松觉得她大概是从雍正鼓捣圆明园的时候得来的灵感,可不管怎么说,至少对他而言,擦玻璃的工作量轻多了(……),毕竟他现在每天要负责做饭扫地浇花烧水洗衣服收衣服打杂,柴米油盐可比风花雪月辛苦多了。
言归正传,平时孟樱是不关这两扇门的,留着通风透气,但今天一进屋就把门关上,可见是对他真的记恨上了。
孟樱选好了针,可拿起来又放下,明明是她自己答应下来的事,可偏偏就不想做,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羞恼之意,她用了半个钟头重新理好了毛线团,再用十分钟起了个头,霍云松正巧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给她换了杯茶,视线不过往那毛线上一瞥,她就像是被蛇咬了似的把东西往旁边一扔:“我要画画了。”
霍云松轻咳一声,忍住笑意,替她把画笔拿出来,又铺好了宣纸:“之前不是画好了吗?”
“多画几幅不行吗。”她指了指外面,“你进来了谁看店,快出去。”
霍云松从善如流:“好,我这就出去。”他走的时候还没忘记替她把门重新掩上。
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可孟樱就是有一种被人看破的窘迫感,她扭过头去看着窗外,那里养着一盆吊兰,刚下过雨,吊兰长得茂盛极了,碧绿的叶子垂挂下来,几乎占满了一半的窗户,太阳照进来,叶片上像镀了一层金光,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小小的白色花苞。
她走过去拨了拨挂着的玻璃瓶,迎面而来阵阵暖风,风chuī走了她脸颊上的温度,却chuī不走她心里异样的感觉。
第8章松花饼
“叮咚”一声,她的手机响了,孟樱接起电话:“陶柏?”
“Sakura么么哒!”陶柏一接通电话就送上甜言蜜语,“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之前那个兰花的单子终于敲定啦,改了十稿烧了八次啊,我都后悔接这一单了,好在现在搞定了,钱一到账我就给你打过去。”
孟樱被他逗笑了,柔声问:“钱的事是不急的,我也不缺钱用,不过那个兰花的单子我可是记忆犹新,当时是说要拿去送人?”
“听说是的呀,要送到京城去呀,好像是去给个小姑娘过生日,绞尽脑汁想办法去拍人家的娇臀呢。要我说,在省城当个bào发户也没什么不好的,何必去京城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呢。”
陶柏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好像什么事到了他的嘴里都能说上十几分钟,怪就怪在他讲得有趣,孟樱最喜欢和他说话,连乏味的事都变得有趣极了,尤其是今天,和陶柏聊天总好过她一个人纠结要不要去打毛线。
她问:“从花瓶到杯碟,样样都是兰花,那个姑娘的名字里不是有个‘兰’字?”
陶柏忍不住冷笑说:“我也这么问过呀,你知道那个女人怎么和我说的,姑娘家的名字怎么好叫外面的人知道啦,你懂不懂规矩啊,我勒个去呀,大清朝灭亡多少年了,我还以为我穿越了呢!”
孟樱也讶异极了:“不能让别人知道女孩子的名字?这是什么人家,太奇怪了。”
“我觉得是他们家画虎不成反类犬,你也知道,人越是缺什么越是想炫耀什么,没底蕴就想学人家呗,但这老牌世家是随便学得会的么,学点皮毛就来炫耀,搞得来东施效颦,我爸也是,总觉得我妈咪那边是日本的规矩,到国内来行不通,你猜他出了个什么招?”陶柏八卦起自家父母来也一点儿都不留qíng面。
孟樱想了想,诚实地说:“我想不出来,难道是翻古书吗?”
“规矩这种事,几百年来不知道变了多少回,还能照着《礼记》里来?”陶柏挖苦自家父亲,“他给我找了个小妈,京城来的名媛,听说以前是伺候哪个世家少爷的,多多少少学了一手,到省城来可吃香了,我爹顺着呢,连别墅都给人买好了,就想指着她学点东西给自己脸上贴金呢。”
孟樱大为惊奇,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一百年前:“这也行的呀?”
“当然啦,古代为什么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呀,不就是这个道理么,要是能娶上人家的大丫鬟,我觉得他能立刻和我妈离婚,Sakura,你别以为男人娶个白富美少奋斗二十年是loser专利,到了我爹这份上,几亿身家有个屁用,该跪舔的时候还得跪舔。”
陶柏就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还要钻营,钱已经赚够了,一家人舒舒服服过完下半辈子不是问题,何必呢。
孟樱想了想,安慰他说:“往好处想,叔叔有目标有斗志也是好事,他至少不做伤天害理的事。”
“那你是说对了,我爸虽然一心往上爬,但做生意没话说,三天两头去厂里突击检查,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爸年轻的时候在日本,就在我外公的厂里做个主管,有一回窑里烧坏了一批瓷器,直接叫人拖到厂房外面都给砸了,那天我外公正好来视察,一眼就相中他了,怎么样,这段子是不是很耳熟,活脱脱的成功人士励志jī汤。”
陶柏说着说着也对父亲消了气,人无完人,他自己尚且靠着父母吃饭,又有什么面目去对父亲的行为挑三拣四呢。
但纵然如此,不代表他对这种“复古”的行为没有意见,他说,“Sakura,之前省城里还有人开女德班你晓得伐,教小姑娘琴棋书画也没什么,教人家小姑娘读《女戒》,还说要捆小脚,神经病啊!”陶柏觉得除了匪夷所思,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这些丧心病狂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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