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吩咐过言论无过rǔ之处便随他们说什么,所以前死士们没有反应,我自然也懒得理他们。
用毕,稍坐,结帐出门,继续行路。
店家送出来,略略不舍,一边倒也松了口气。
——客人多是好事,可客人这般多也比较累就是了。
控马而行,侧头看看穆炎。
他面色恢复了什么都看不出来的那种,jīng神却不曾委顿。
我掩口打了哈欠,把缰绳递给他,道,“有劳,我去马车里补个觉。”
穆炎默不作声,接了,而后又去研究前面的路。
脱镫撑鞍,腾空转身,倒坐了,瞄准青杨那里,找好落脚,而后拍马而起。
习云他们四个大骇,习风慌慌腾身助了我一把,我险险落到车驾旁的位子上。
“先生!”青杨吓得半死,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充耳不闻,抱头揭帘钻进车里。
——他们在,我怎么可能摔得了。
而后听到车后的几十骑里似乎有低低的短促笑声,和清清嗓子的咳嗽声。
修习心法虽不曾间断,据习云说,我如今已经差不多有常人十年的累积,可我的轻功无什么机会施展练习,大概也就如此了。
真气修习一直稳当,看来穆炎当初说的没有骗人。
当初……
倚垫半坐半躺,合眼,却忽然了无睡意。
昨晚和穆炎对跪了大半宿,他结结巴巴磕磕碰碰,认了尾随我,引了老采药人到水边相救,以及后来护我平安入乾。
断匕首一事还说不得。
我固然可以迫他说,奈何一者他那般不堪重负,我狠不下心。
更甚者,有些事,qiángbī出来和他自己说出来,大大不同。
当然,要他自己说,还是得用些法子,否则必然等到老死也不知。不过那些法子,无伤和气罢了。
我问他为何缉我在先,却又暗中护我一路。
他僵直无措,yù言不能,张张合合,反反复复挨了半天,零零杂杂破破碎碎,花了小半个时辰挤出一句。
道是,你冒险相搏,视我为仇,我安能迫你,又怎能再现你眼前。
这一句,便够了。
××××××
本想穆炎必受了些惊吓,今晚不会再来,也不曾想唤他,让他好好个补觉。不料和昨日一般无二的时候,他自己又来借书看。
只是面色不好,灰白灰白。手上也不稳,书都有些抖。
我拿余光打量他半杯茶,终于只得开口。他这样,我还能怎么办。
“穆炎。”
“在。”
声音硬硬,答的又是这个字,想必神经已经绷到极限。
“你清明那天说了,充做我暖炉。”放下书,抽了他手里的,都搁到一边,面对他,正正经经问,“这话,眼下还算数么?”
“……”穆炎合合眼,很快睁开,脸上血色如cháo般涌回,皮肤又变得黑黑。定定看我片刻,确认了不是玩笑,点点头。
看着穆炎一点点松下来,我心里酸涩,也有怡然。胸口闷痛,呼吸倒开始轻快。想哭又想笑,最终只是凑过去,在他脸颊上轻轻触触唇,稍离,等到穆炎完全松下来,又浅浅啄了口。
而后,指指自己的脸上同样的位子。
穆炎忡愣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依样画葫芦,触一下,稍离,而后落了个吻。
不由微笑。
乐了一会,正想讨个拥抱,却听到了久违的,很熟悉的声音。
——咕噜噜。
一百零八
无言。
用过晚膳一个时辰左右,怎么就又饿了呢?
不过,他昨晚被我问成那样,今晚自己又过来,想必晚膳吃得不安生,没好好用。
得喂饱他……
穆炎局促,瞄瞄门口,大概想出去填些东西,却没有起身,在我唇角啄了一口,而后倾身抱过来,脸埋在我肩上,“时临。”
“嗯?”
“时临。”
“嗯。”
“……”
我觉得到他唇间有气息拂出来,在说什么,只是他没有出声,我也不知道。
伸手环了他,另一手扳起他脸来,“怎么了?”
扭头看去,穆炎近在咫尺的侧脸,瘦黑黑的,唇上反反复复一开一闭一合,偶尔喉结艰涩地滑动一下,而后继续重复。眼神里面间或一闪而过的破碎无助,让人揪心难过。
“说出来。”我拿手蒙了他眼,而后慢慢移下来,“说出来就好了。”
“……起……”
手心指间的两片微痒颤栗着合上,沾了些微湿。
“……不起……”
鼻下进出的气息短短浅浅,温温热热。
“对不起……”
原来是这一句。
目光回落到穆炎唇上,微微走了神。
想起大暑前一天那个晚上,他磨不过,无声无息答了三个字时,唇形也是这般。
原来是对不起。
那时却以为……
一时间不太明白。
他这几年,任我索取,事事因我而起,事事听凭于我,倒底仅仅因为愧疚和依赖的惯xing,还是有别的感qíng在里面?
“……对不起……”
我终究把手又往下移了寸许,捂了穆炎的唇。
但是,刚才隐隐冒出一丝替他做些宵食的念头,已经没了。
他当年既然暗中护我一路,并未要置我于死地,也就没什么了。
梁长书眼下已死,即使万一苟生着,于穆炎和我之间,也无碍了。
可,有些事能够释怀,有些局面会柳暗花明,有些人……
却未必真的得到过。
××××××
陪穆炎去客栈前面一层用了些宵点。
我一小盏羹,他一大碗青菜牛ròu面。
他果真没有好好用晚膳,我看他那般专注,无心它顾,忍不住摇摇头。
这些年,倒是两个馒头和四个馒头依旧。
按规矩,夜宵酒果不在三食一宿之内,得自掏腰包。待吃完,才发觉两个都没有带。
我回了自己房里,素来习惯换衣洗漱。他则是卸盔解甲,又兼不负责管帐。
失笑。
我坐那,他去拿,谁叫他房间近。
其实店家也不会急着这笔小生意,毕竟我们一大帮都住着。不过不习惯拉帐而已。
××××××
穆炎还是暖暖的身子。
捂得好舒服。
小小内疚一下。
这次,下次,然后还要下下次。
我保证。
反正他以前不懂qíng爱,现在多半也不明白,往后一样未必懂。
我并非自诩圣人的救世主,他若另有邂逅,我放得开,他若无醒悟的一天,那就归我了。
本就不该拿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
至于亲手衣食……
有心qíng的时候,偶尔一为罢。
说来暖和了应该容易睡着,偏偏相反。
饱暖思……
果真没错。
他饱了,我暖了。
然后就思了。
他身上多了不少伤疤。
以前就很多,多得那几月时间里,我尚不足以记清楚。
可……
手游走在胸腹背肋。
这几条大狰狞的,却是当初的确没有的。
履历只载军功,不载受伤记录。回头得改进一番,恰好随军医药开始筹……
唔……
……
“不要么……”穆炎沮丧,qiáng自抑平喘息,缩回手去,“不想要我了么……”
“想。”先抱住他,免得他跳将起来,“只是,大概当初箭伤坏了元气,这几年,俱靠用药的。”
“你、你……他竟然……”穆炎一愣,而后身上重重一僵。
空气瞬间降温。
这回,却不是当初赶路那几天一般故意吓我的。
“别恼,听我说。”好冷……搂住他缩到被褥间,盖密实了,“前日,我也不知道你站了多久。劝习电的两番话,你听全了么?”
“不必暗自生恨,不须妄自菲薄。”穆炎轻声道,而后忽然又僵硬,“你既愿意,我……但、但是……明明……他竟……”
“穆炎。”我扣上他肩,捏捏敲敲,教他松下来,“你骂我不择手段也好,夸我不受拘束也好,那的确不是他迫我的。当初他定三日之约,给我三天时间选。要么以此取信于他,当即委以重任,托以国业。要么先为一般幕僚,慢慢确认忠心无贰,再做打算。前者不日便可着手,后者何年何月。所以我并无犹豫,托堇青相助,三天里暗地购得所需药物,以及这机关隐秘的玉。此后的,你便知道了。”
身子骤然被紧紧箍住,穆炎的力气还是大得生疼,这次我却没开口叫他放开。
一时默然。
窗外客栈后院中有虫鸣,以及给军马加夜糙的声音。
我静等。
“走……走!”穆炎忽然噎声道。
“呃?”
“离乾!”声音低低,而后大起来,重复,“离……”
“穆炎,已经过去了。”拜托小声点,赶紧竖了根手指到他唇前,“我偶然间不小心露了馅。至今已第三年,其间所立所兴,昭昭明目,他已然信我,不会再有这些了。”
“可……可若是……”
“若有一日再犯,我绝不姑息,也不拖沓,和你远走。万一走不脱,便同死。如何?”
“……好!”
好字刚出口,狠狠咬上我肩。
以前从来不知他会如此,眼下被他吓了一大跳,疼得龇牙咧嘴,哭笑不得,倒吸着气,到底由着他去了。
还好他咬在骨头那里,不然我就成夜宵了。
劝他的话说得快,到这时,左肩生疼,手臂肋骨被箍得几乎断裂,胸腹空气挤压完毕,呼吸不畅,忍耐着等他回神,才忽然发觉,自己竟然这般的不负责。
乾近年的确大兴,但很多大计划刚刚开头,除我之外又无人知下一步如何,故而若现在忽然撒手,不过给乱世五雄添了个佼佼者而已。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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