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语调忽然一转,目光中带出了一丝萧瑟。
“朕从前对他寄予厚望,他却一再忤逆于朕,简直是大不孝!朕最后动了怒,将他打了一顿,赶走了他。朕原本以为,过个两年,等他再大些,懂事了些,想必他也就能体谅朕的苦心了。只是没有想到,这个逆子,他非但不体谅朕,反而变本加厉,朕……朕快要被他给气死……”
皇帝的语调渐渐变得激动,突然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原本灰白的两颊咳的泛红,表qíng显得痛苦而委顿。
双鱼吓了一跳。
刚刚一开始,皇帝问她恨不恨他,说不恨,自然不可能。但是此刻见他咳的仿佛下一刻随时就要死过去一般,下意识地还是从地上飞快爬了起来,过去扶住,朝外叫了声“徐公公”,徐令急忙疾步进来,从一只小匣里取了颗药丸,和水让皇帝服了下去,随后搀着他慢慢躺了下去。
片刻后,皇帝慢慢地止住了咳,睁开了眼睛,脸色终于看起来好了些。
“皇上,龙体要紧。您要是累了,先去休息,下回再说吧。”徐令在旁低声劝道。
皇帝慢慢重新坐了起来,道:“朕没事,一时还死不了!”
双鱼一颗心还在怦怦乱跳,见皇帝目光投了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站着,忙要下跪。
皇帝摆了摆手,坐直身体,望着双鱼继续道:“你知道朕方才说的那个逆子是哪个吗?”
双鱼早就猜出来了。听他问,只好道:“七……七殿下信陵王?”
皇帝哼了声,“你也听说过他?那么想必也听说过当日他是如何在朝堂上顶撞朕的吧?荣孝诚是他外祖父,他为他外祖父鸣冤抱不平,原也没错,只是沈家丫头,你可知道,朕为何要那样责罚于他?”
皇帝竟突然在自己面前重提那段旧事,双鱼好容易才平定了些的心再次狂跳。踌躇了下,轻声道:“陛下为君父。既是君,也是父,君在前,父在后,当以国体为重。”
徐令看了眼双鱼,眉头微微挑了挑。
皇帝沉默,半晌,唇边慢慢露出丝微笑,点了点头。“确实是卢嵩教养出来的,比朕的儿子要懂事多了。”
双鱼屏住呼吸,低头一言不发。
“抬起脸,叫朕好好看看!”皇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双鱼慢慢抬起了脸。
皇帝盯着她看了半晌,目光莫测。
双鱼不知道他这么看自己是何意,浑身如同生刺,发脚慢慢沁出了一丝热汗。
半晌,皇帝收回目光,仿佛有些累了的样子,被徐令再次扶着靠在了榻上,闭上眼睛。
徐令轻轻咳了声,对着双鱼道:“沈家丫头,皇上曾诏令七殿下回京,未果。如今你可愿持诏去一趟庭州?若召回了七殿下,你舅父还有你表兄的罪,一概赦免。”
双鱼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皇帝突然把自己又召唤过来,方才还说了那么一大通话,原来竟是这样的目的。
这未免……也太荒唐了。
她一时心神混乱,愣了片刻,清醒过来,跪下去道:“陛下,臣女不知陛下为何要臣女去传诏命。臣女与七殿下素不相识,更无半分jiāoqíng,七殿下如何肯听臣女?”
“沈家丫头,你是与七殿下不相识,但你父亲相识,不但识,且当年在军中时,你父亲还向七殿下教习过兵书军法,也算半师。就凭你父亲这层关系,如今你去了,料七殿下也不会给你脸色看,你放心便是。”
双鱼脑子依旧一片混乱,还要再辩,见徐令朝自己作了个眼色,指了指已经面向内侧睡,仿佛睡着了似的皇帝,终于闭口,朝龙榻方向磕了个头,被徐令带到了一间偏殿。
双鱼等他屏退太监宫女,急道:“徐公公,陛下为何突然要我去将七殿下召回?倘若七殿下不肯回,我舅父和表兄怎么办?”
徐令低声道:“实不瞒你,前年起,陛下便三次派人到关外传七殿下回京,只是使者连七殿下的面都没见着便无功而返,这回你去了,凭了你父亲和七殿下的关系,至少不至于吃个闭门羹。”
“但是……”
“丫头,看你也是个聪明人,皇上跟你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吗?”徐令的声音突然提高,“皇上既开口要你去了,你就去!不管用什么法子,只要你能让七殿下回来就行。”
他已经说的非常直白了。双鱼心里如同明镜,沉默片刻,低声道:“是,臣女明白了。”
徐令见她应了,脸上才露出笑意,安慰道:“你放心,只要你走这一趟,尽心把皇上jiāo待的给办了,不管最后成不成,你舅父那里必定无事。皇上虽老了,但什么人忠,什么人jian,心里明镜似的。”
知忠jian又有何用?只要他认为必要,再忠的臣,他也一样可以牺牲。
双鱼压住内心烦乱,苦笑,低声道了句谢。
“你伯父那里,不必回去了,”徐令道,“今晚就留在宫里,动身前,有些东西要教你知道。”
……
徐令返回御书房,见皇帝已经坐了起来,对着面前一盏烛火在出神。
“那丫头可应了?”皇帝问了声。
“是,”徐令躬身笑道,“应了。奴婢已经安顿好了,过些天便可出发。”
“徐令,你说朕这安排,可妥当?说实话。”半晌,皇帝问。
徐令想了下,道:“陛下叫奴婢说实话,奴婢便说了。起头刚知道陛下这想法,奴婢觉得匪夷所思。但再一想,又觉未必不是一贴奇药。沈家这丫头容貌一等一的好,观她言行,也是个有心计的,且最难得的是她身份。她既是沈弼女儿,料七殿下也不至于太拒人以千里之外。叫她去试试,也未尝不可。”
皇帝闭目片刻,挥了挥手,徐令躬身退了下去。
第10章
双鱼当夜在秀安宫安置下来,六福被指派过来伺候她。
一夜辗转无眠。第二天一早,秀安宫来了个年纪四十左右的女官,容貌素淡,眼角微有细纹,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神色严厉,边上宫女唤她安姑姑,双鱼便也跟着叫她安姑姑。
安姑姑略微打量了双鱼,便叫她跟自己进了一间屋,命双鱼坐下,自己也端正地坐到了她对面。
昨夜双鱼就知道了,出发去庭州前,她还先得熟悉一些与七皇子有关的事,心知这大约是为了让自己有备而去,免得到时候见了人,两眼一抹黑触怒对方。
既然不得不去,她也觉得这种安排非常有必要。多了解对方,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就贸然跑过去要有把握一些。
面前这个安姑姑,就是派过来给她上课的。
双鱼不敢怠慢,认认真真地上起了课,唯恐自己听漏了什么。
开头两天很顺利。
这个安姑姑,对与信陵王有关的一切看起来非常熟悉。
根据她的描述,双鱼渐渐拼凑出了对此刻还远在阳关外的那位信陵王的一个初步印象。
他名叫段元琛,皇帝第七子。生母荣妃,是固业二十三年病死于大理寺监狱的老将军荣孝诚的女儿,貌美、有才,且聪慧,深得皇帝宠爱,生下魏元琛后,皇帝有几年时间不大再宠幸后宫别的嫔妃,是以魏元琛与排他之后的八皇子中山王年龄相差了整整五岁。只是在他三岁时,荣妃因病不幸去世了。
段元琛有个舅舅,名叫荣恩,也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现为朝廷西都护府都护,在庭州驻守已经有十来年。
段元琛天资毓秀,文武双全,深得皇帝钟爱,皇帝甚至打破皇子年满十二方能封王的惯例,八岁就破格封他信陵王,时常带他在身边。十二岁时,因一箭she落双雕得了“信陵落雕王”的美称,那应该是他这一辈子迄今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刻了。两年后,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与太子一道随军,接着,便以忤逆罪名受到皇帝重责,被遣送到了关外,皇帝当时曾令永世不得回朝。
现在,十年过去了,他还在庭州,今年二十四岁。
……
“七皇子沐浴习惯?”
“冬每日,夏晨昏,浴后以鹿角膏润肤。”
“七皇子衣物熏何香?”
“白木瑞香。”
“七皇子喝什么茶?”
“杭州狮峰山头采龙井莲心奇茗。”
“何时饮?”
“每日清早。”
“余下时辰喝什么茶?”
“午花茶,可加茉莉,两三朵即可,不能多。晚间乌龙茶,冻顶或铁观音择一。”
“习什么书体?”
“二王。”
“曾如何评价?”
“笔法纵肆,欹态横发。”
“七皇子推什么碑文?”
“晋王珣《伯远帖》。”
“背!”
“珣顿首顿首,伯远胜业qíng期群从之宝……”双鱼不敢怠慢,抑扬顿挫背了出来。
“七皇子如何看北朝左相王鸿之?”
王鸿之是北朝末代皇朝的宰相,北朝大厦将倾之时,包括皇帝在内,满朝文武无心思战,唯独他试图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曾为先帝一统天下造成了极大麻烦。北朝覆灭之日,王鸿之自尽。
“水浅而舟大,生不逢时。”
“七殿下喜欢吃什么?”
“细鲈,以三两为上,清蒸,佐以姜醋。”
安姑姑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神色,不再继续考问双鱼。
双鱼微微吁了一口气。
这两天来,她就一直在学类似于这些的东西,七皇子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终于到了现在,面前这个安姑姑看起来似乎满意了,应该学的已经差不多了。
“会琴棋书画吗?”安姑姑开始盘问起她。
“略知一二。”
双鱼说的略知道一二,是真的知十之一二,完全无法和京城里那些从小接受严格训导的名门才女相媲美。
她六岁失去父母,从锦衣玉食的大族闺秀沦为罪臣孤女,被王嵩带在身边抚养。王嵩本人虽然才高八斗,琴棋书画医无不通,但他一年到头困于案牍,很少有闲暇教导双鱼这些闲qíng玩意,双鱼本人对这些也不感兴趣,除了下棋,她口中的“略知一二”,并非谦虚。
屋内器物一应俱全。安姑姑命双鱼过去,先弹奏一段曲子,再与自己下一盘棋,接着命她写字,最后叫她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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