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华刚从宫里回来没多久,听随从说中书令卢嵩卢大人来了,忙整好衣冠出来相迎。
都华从小仰慕中原文化,数月前被遣来神京后,留下学习中原文化,经由鸿胪寺官员之口听说了卢嵩之名,很是仰慕,此前特意去拜访过他,所以两人也算有过往来。见面寒暄了两句,卢嵩便直奔正题:“大王子,实不相瞒,老夫贸然前来,是为了老夫外甥女一事。老夫听闻大王子今日入宫……”
“哎呀卢大人!休要再提此事了!惭愧!”
卢嵩话刚起了个头,就被都华给打断。见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自己作揖。
卢嵩一怔。
“实在是小王之前半分也不知qíng,这才做出了如此莽撞之事!”都华面带羞惭。
“小王若早知老大人的外甥女与摄政王千岁有婚约在先了,又岂敢贸然开口求娶?幸好摄政王千岁海涵,当时并未怪罪于我。只是小王回来后,心里还是万分不安。老大人你来的正好,下回若再见摄政王千岁,千万记得替小王在千岁面前再告声罪。贵国有句话,叫做不知者不罪。小王确实无意冒犯!”
卢嵩再次懵了。
看这都华一脸羞惭之色,不像装出来的,这话应该不是说谎。
那么实qíng应该就如这大王子所说,他入宫去求婚,其实是被摄政王以他自己与小鱼已有婚约的理由,直接就给挡了出来的。
卢嵩当场便黑了脸。
“卢大人,千岁与贵府外甥女,真乃郎才女貌,珠联璧合,不知大婚定在何时?小王到时,定上呈贺表贺礼,以表鄙国诚心恭贺之意。”
“卢大人,卢大人?”
大王子见卢嵩坐那里不吭声,神色也有些不对劲,叫了他两声,卢嵩这才回过神来,忙起身告了声罪,朝都华作了个揖,转身匆匆便走了。
……
双鱼自这趟进京后,反倒没了从前跟随舅父在地方当官生活时的自由。那时她还小,在家读书写字累倦了,经常就穿件表哥的衣服跟卢归璞出去四处走动,或者跟陆妈出门。但如今,真的是不一样了。虽然卢嵩不会要她一味地整天关在房里绣花写字,但她自己实在没地方可去,更不可能因为兴起就溜出去到京城大街上闲逛,所以这些时日,倒真的成了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整天就在自己那个小院里读书练字绣花,或者下厨研究新学的一两道菜——现在她最拿手的一道菜,便是清蒸细鲈,连陆妈吃了都赞不绝口,说自己做了一辈子的饭菜,都蒸不出这么美味的细鲈。还说,以后等她去了婆家,虽说平日也无需她下灶台,但逢年过节,要是儿媳妇能做出一两道这样的拿手上桌菜,也是极有体面的。
每次双鱼听她念叨这个,就会一笑。
陆妈不知道,这是她从前在宫中御厨那里学来的。当时虽然学的匆忙,但她一直牢牢记在心里,如今无事,琢磨着做出来,多做几次,慢慢也就做好了。
不过,自从卢归璞婚后,她和郡主合得来,日常也就多了个伴。最近城南的皇家大慈恩寺开讲法课,一连要讲半个月,善男信女趋之若鹜。今日逢高僧开坛,王妃也去听法,带上了郡主和双鱼。双鱼回家时,天将将的擦黑,陆妈说,舅父白天从外面回来后就一直关在书房里没露面,晚饭也没吃。
今天虽是朝廷休沐日,但双鱼知道舅父,忙起来就顾不上别的,唯恐他身体又熬坏了,便到他书房,轻轻叩了叩门,推开探头进去。
她本以为舅父这会儿正在奋笔疾书,不想里头连盏烛火也没点,见他站在窗前背对自己,身影一动不动,仿佛在想什么心事。一顿,轻声叫他道:“舅父,晚饭好了。”
卢嵩回头,转身道:“说你白天出去了?”
“是,随平郡王妃一道去了大慈恩寺听法课。”双鱼把白天经过简单讲了一遍,点亮了桌上的烛火,看了他一眼,问道:“舅父,朝廷又出什么事了?”
卢嵩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没有。你别多想。舅父还不饿,你们先去吃吧。”
双鱼在卢嵩身边多年,看的出来,他明明有心事,却不愿和自己提。
越是这样,越表示这件事应该不是小事,舅父不说,或许就是怕自己担心。
也是从前那些事留下的杯弓蛇影,她的心一下就悬了起来。迟疑了下,站在那里不肯走。
外甥女在担心自己,卢嵩又岂会看不出来。
他的心里,实在是犹豫不决。
段元琛对自家外甥女应该上心已久了,从前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没动静,但今天,借了大室王子求亲的这个机会,他突然挖了这么一个坑,等着毫无防备的自己一头跳了下去。
卢嵩也知道,外甥女对他也是暗怀qíng愫。
他二人既有qíng,年貌也相当,原本,卢嵩确实也不该从中作梗。
但段元琛再好,他高高在上的身份摆在那里,在卢嵩看来,也不是外甥女的良人。
偏偏事qíng又朝卢嵩最不愿看到的方向在发展。
回忆今天在上书房时的一幕,段元琛说的话,虽然口气温和,但分明是绵里藏针,势在必得,让卢嵩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应该也料定自己没法拒绝,所以才会在大室王子面前径直说他与自己外甥女已经有了婚约。
看起来,自己这边,只有答应的份了。
但就这么答应下来,卢嵩心里又觉不甘。
自己今天跳了个坑,其实倒无妨。
一个摄政王,地位尊贵犹如君王。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这么点事?
卢嵩只是觉得,自己若是这样仓促答应下来,于外甥女的终身来说,过于糙率了。
这才是他犹豫不决的原因。
“小鱼,舅父还是实话与你说吧,今天舅父是遇到了点事,且于你来说,是件很重要的终身大事……”
卢嵩思前想后,终于决定,先把事qíng告诉外甥女。
双鱼微微一怔,望着卢嵩。
“白天舅父在上书房里,七王爷忽然过来……”
卢嵩把事qíng经过讲述了一遍。
双鱼听完,耳根子变热,人更是呆若木jī。
做梦也没想到,段元琛竟突然来了这样的一出,把舅父弄的措手不及、满腹愁烦。
“小鱼,并非舅父一心阻挠,舅父还是从前的那句话,身在皇家,难免就会有许多的身不由己。七王爷的生母荣妃娘娘,你当也听说过的。说句对先帝不敬的话,先帝对娘娘再宠爱又如何?舅父只是不想让你重蹈覆辙。只是话也说回来,倘若你自己真想好了,决意要与他共进同退,舅父也不会不让你嫁他。”
犹如头顶下来一盆冷水,双鱼方才那一阵的耳热心跳,慢慢地冷却了下去。
卢嵩望着外甥女,叹息了一声:“白天我在他跟前拖延了下,也没把话说死。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等想好了,再跟舅父讲。”
“大人,大人!七王爷来了!”
门外忽然飞快跑来一个家仆,噗通噗通地拍着门。
卢嵩急忙快步到了门边,一把打开门:“谁?”
“七王爷!七王爷来了!”
卢嵩心里吃惊,暗道:“竟就这么心急,连一晚上都等不了,这会儿就来催了?”沉吟了下,转头对双鱼道:“小鱼,舅父去接驾,你回避一下。”
双鱼也不知道段元琛这会儿又来,到底要gān什么,心乱如麻,嗯了声,低头匆匆出去了。
第46章
卢嵩整了衣冠赶到门口。
段元琛微服而来,正独自立于门外台阶之下,只在十几步外的墙边,静静站了个孔武的牵马弁从。
夜色迷离,巷道里一片昏暗,忽有一阵穿巷风过,掠动了卢家门上挂出的灯笼,灯笼纸里的那团昏光便左右摇摆,将段元琛的半张侧脸映的忽明忽暗。
他的神色凝重。
卢嵩匆匆步出门槛,待要跪迎,段元琛快步登上了台阶。
“太傅请起,是我叨扰在先。”段元琛伸手将卢嵩托了起来。
“哪里,哪里。王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卢嵩客气着。
“我尚有几句话,白天在宫里时未曾言及。太傅可容我入内?”段元琛径直道。
“自然,自然。王爷请!”
卢嵩心下疑惑,面上恭恭敬敬地将段元琛迎到了自己书房。下人敬上香茗,退了出去。
段元琛略略打量了下卢嵩书房墙上悬着的几幅字画,最后停到一幅笔路清新超逸的行糙前,端详了片刻,回头说,太傅也喜周朝宗的这幅《陇间夜雨》字?宫中恰藏有一幅他晚年手书的五律诗轴,笔势越发开张,论萧散淡远、天趣盎然,今人恐怕难有再及。
卢嵩知道这位先帝七子文韬武略无不出众,若是平时,自然有心一窥究竟,但这会儿心里有事,在后陪着诺诺了两声,便请他入座。
段元琛转过身来,却不就座,望着卢嵩,慢慢地道:“太傅今日可是见了大室王子?”
卢嵩没料到他这么快就知道了,疑心他派人尾随了自己,心下暗暗地起了丝不快。
段元琛仿佛觉察到了他的心思,道:“太傅勿要多心。太傅拜访大王子离去后,大王子又上了一道书折,折里恰好提及太傅,我才知道太傅白天去过会馆。”
卢嵩有些尴尬。只是想到他的手段,看着怀柔,实则出其不意暗里相bī,白天梗在心里的那点不痛快依旧还是难消,便沉默不语着。
“倘若我没记错,老大人是高祖兆元十八年的状元,”段元琛沉吟了下,叹了声:“兆元十八年至今,已逾四十载!这四十年里,老大人历事我高祖、武帝两位君王,兢兢业业、忠肝义胆,原以为君臣相和,不想一朝触怒天颜,当夕便遭贬谪,老大人负屈了十年!人之一生,短若蜉蝣,又有几个十年可期?我知这一回,老大人原本已是决意归田,再不过问庙堂了。若非父皇留下了手书,老大人辞不去旧日君臣恩qíng,料想再大的富贵,也是请不动老大人再回京师的。”
卢嵩未料他口中竟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字字句句,便宛如敲到了自己心内。当年修平之志、君臣之jiāo,及至后来,朝堂剧变,忍rǔ负重。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卢嵩不禁有些唏嘘。
“老大人,十年前我被父皇驱逐出京,不瞒你说,这十年间,我对父皇并非不是没有怨艾,在庭州时,我更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竟会回到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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