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它凄惨的叫声引来了那个人……恐怕早已死了吧?
那个人名叫柏远,也是枫叶的执念所在。
柏远是名年仅十四岁的初中生,家境很差,和它一样没有母亲,却有一位爱喝酒、并且一喝完就爱打人的父亲。他有一头看起来很清慡的短发,是自己拿剪子修理的。关于这件事,他现在已经很熟练了,不过,刚开始自己剪发时,有人曾经嘲笑过他“头发看起来跟狗啃过似的”,于是他把那人揍成了狗。但紧接着,他就被自家老爸揍成了狗,理由是——打架就打架,你特么居然让老子赔钱?
所以,他吸取了充分的经验教训,以后打人时总对又痛又不显眼的地方下手。从此之后,他家老爹虽然依旧经常揍他,但至少再没拿这件事当理由揍过他。
柏远身上常年穿着校服,这不是因为他有多热爱学校,而是因为这是他最体面的衣服。不过,唯一让他觉得苦恼的是,随着青chūn期的到来,他的身高变得很快,上衣还好,裤子已经有些短了。
他很爱惜这套衣服,所以在有人将墨水撒到自己身上时,他放学后毫不客气地将堵住了对方——自从上初中后,柏远已经很少和人打架了,但这不代表他脾气变好了,只是从一条逢人就咬的凶犬变成了该龇牙时就龇牙的笑面犬而已。那人很识趣地拿“赔偿款”赎了身,并且签下了自愿赔钱的条子。他拿那钱去买了一条新裤子,很长的新裤子,他回家后将长出来的裤脚折叠着fèng了起来,以后每长长一些,他就放下一些边,一条裤子也能穿很久。
而那件被墨水污染了他的校服上衣,被他用一只在家中找到的废旧毛笔轻轻描画了几笔后,就变成了时下最流行的漫画人物——兔斯基,贱萌贱萌的。
柏远从小就爱画画,虽然没钱系统学习,也没钱买画笔纸张,但感谢爱喝酒的老爹一次喝多了后买回来的儿童丛书,其中有这么一个故事——某位爱画画的人拿笔蘸着水在地上练字。古人能做到的,没理由他做不到,于是他做到了。
本来只是兴趣所致的几笔,却没想到很快就风靡了全班甚至全校。心眼灵活的柏远从此找到了一份零时工——帮人画衣服。当然,这件事很快就被学校给制止了,它勒令学生们不准再穿这种“奇装异服”,并且再次大批量地定做校服,柏远趁机换了一套新的。
钱哪里来的?当然是从其他学生手中。
付费画衣?
不不不,他才没有这么蠢。
柏远曾经听过这样一句话,如果想钻规矩的空子,前提是必须了解规矩。
他深以为然。
学校禁止学生间进行金钱买卖,曾经有些学生这么做,而后得到了“开除”的处分。
柏远不想退学,知识改变命运,他不想今后变成和自己老爹一样的人渣。所以,他没有收钱,当然,也不是无偿,而是……在画画之前捂着肚子说有些饿,或者捏着脖子说有些渴。机智的同学们很快知道了要点,每次来找他画画,总是会带一些学校附近买的零食或饮品来。
而且,他一天只帮很少部分人画,大部分生意都被学校附近被这种风气引来的摊主揽走了。而当这种事被取缔后,知道他家庭qíng况的教师对此果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师却不知道,那些零食和饮料,他吃了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都被他低于批发价卖给了附近的商店,换来了现钱。买了校服后还有剩余,他将它藏在了老爹绝对找不到的地方,以备不时之需。
后来……
它变成了枫叶的医药费。
这些,都是柏远絮絮叨叨地告诉它的。说这些话时,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它小小的脑袋,试图用这种温柔的动作缓解它身体的疼痛。
那个雨天,他从那个恶魔般的男人手中救回了它,为此,他挨了一拳,嘴角的淤青许久才褪去。
也许那就是缘分,他一直被醉汉殴打,它也正被醉汉殴打。他还太小,救不了自己,却能救它。他抱着奄奄一息的它,注视着它即将失去神采的琥珀色眼睛,想也不想地就奔回家拿了自己一直舍不得用的钱,而后带着它去了宠物医院。
shòu医是一位有着温柔笑容的漂亮大姐姐,她也许从柏远和枫叶的身上察觉到了什么,帮后者洗完澡再治好伤后,没有收钱。不仅如此,还送了前者绷带和药物。
不过,柏远离开时,还是悄悄地将身上的钱全部留下了。他当然知道对方是好心,但是……他不愿意接受施舍。这也许是一种自尊,也许是一种自卑,又或者对方压根就没有这样想,但是,相对于其他人的想法,他选择了顺从自己的心意。不这样做的话,好像就承认了自己天生低人一头。
酒鬼父亲在喝完酒后,经常嗤笑着说:“你是我的儿子,将来也注定是个人渣!别老想着读书,那玩意没用!告诉你,初中毕业后就赶紧给我赚钱养家,别想些有的没的!”
他有时候会想,也许弄错了什么。
也许他压根不是那个男人的孩子,因为,他们是这样的不同。
每次这样想时,柏远就觉得自己似乎获得了某种解脱。
说到底……他也许真的天生就低人一等,所以才要比其他人都更加努力。
故而,他的学习成绩挺好。大约也正因此,老师们对他都抱有很不错的宽容心。学校就是这样一个单纯又奇怪的地方,所有人一方面说着“要讲究素质教育”、“分数再好也决定不了未来”,另一方面,又比谁都注重分数这种存在,好像它就代表了一切。
事实上,它的确代表了一切。
每当柏远想到,决定他一生的可能就是几年后那一场考试的结果,总觉得有点可笑。但即便如此,他也必须为此而努力,因为这是规则,至少以他的能力无法钻空子的规则。
枫叶的记忆中,每当他对自己这么说时,眼睛总是闪闪发光,好像对未来怀着某种qiáng烈的期望。它想,那也许是因为——到少年终于能参加那场考试时,他也成年了,可以顺理成章地摆脱这个家庭,成为一个独立的、获得了新生的人。
不可思议吧?
一只猫居然能如此入微地了解一个人类的想法。
但,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人们总以为猫狗之类的生物即使机智也只有限,但其实,也许它们比人所想的要聪明得多。类似于——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就是什么都不说。一边这样做一边围观着你们,愚蠢的人类,看你们到底能笨到什么地步!
也许到了某一天,人类和动物真正能达成语言上的jiāo流,才会发现,原来在自己的身边,生活着这么多充满了智慧的生物。到时候,他们也许会很后悔——
“天啊!我为什么上厕所洗澡的时候要带着它!我不刷牙不梳头油光满面的时候为什么要在它面前乱晃!我说脏话抠鼻屎放屁的时候为什么要让它带在身边!好丢人啊我去!!!”
不过没关系,至少现在还不用为此而烦恼。
而柏远烦恼的地方则在于,该如何尽可能地将自己收养的这只小猫养胖一些。他自己正是吃得多的时候,平时老是饿肚子,小猫跟着他当然也只能挨饿。
不过,这对他来说也许是一种愉悦的烦恼。因为,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事物完全依托着他而存在,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书面语一点地说,就是他获得了一种占有感,一种责任感,一种……存在感。
它没有他腿伤就不会好。
它没有他就会饿肚子。
少年努力地履行着自己的“责任”,却没有想到,某一天放学时,会在客厅的地板上看到一只冰凉的猫尸。
☆、57 此间的青年 +此间的猫咪
一更
书包从少年突然变得冰冷的手中滑落。
里面除了书本外,还有用白色塑料袋裹着的一小点ròu片,是他从学校无偿提供的营养午餐中扒拉出来的。
他费尽心思想要给它增加一些营养。
但现在,似乎一切都不重要了。
“责任蓦然离肩而去”让柏远实在难以接受,以至于足足十几秒钟,他都只能愣愣地注视着那一动不动的小猫,失去了反应的能力。明明早上离开时,它还用温热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指,漂亮的琥珀色大眼湿漉漉地看着他,好像在说“早点回来呀,肚子好饿的我在等着你投喂呢”……
少年从内心深处绽放出一种qiáng烈的痛楚——被夺走了!只属于他的宝物被夺走了!
而除去名为“失去”的疼痛外,还有一种苦楚与之相伴——什么都做不到的无力感。
靠躺在沙发上的男人提着酒瓶,眼神凶恶地瞪着他,每次这个名为“父亲”的人想揍人时总是会露出这种危险的表qíng。
但就像他之前所觉察到了——这些都不重要了。
“臭小子,几天不打就忘记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了!还养猫?这是你该养的东西吗?你自己都还是老子养的一条狗!”
“……”
“赶紧把那脏东西给我丢掉!别让他死在我家里,晦气!然后再带瓶酒回来!快啊?你没听到?!”
“……”
片刻后,少年如同才回过神来,抬起头看向正喝着酒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轻声问:“你杀了它?”
“是又怎么样?”醉汉打了个酒嗝,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这种玩意,随便往地上丢个几下就不能动弹了,比你可差多了。我警告你……”
他的话音未落,柏远已经冲了上去,拿起地上的空酒瓶,就狠狠地砸在了男人的头上!
“啊!……你小子是反了啊!妈的,贱种就是贱种,养不熟的白眼láng!!!”
“……”
才十四岁的他当然不是男人的对手,柏远很清楚这一点。但是,在做出这件事的那一瞬间,他明白了一句从前看过却不太懂得含义的话——有些时候,就算明知道不可为,还是要为。
他甚至想:也许我早就该这么做了,哪怕他是我血缘上的父亲。
但是,天下又哪里会有这样的父亲呢?
没过多久,他就被揍翻在地,被拳打脚底。柏远熟练地蜷缩成一团,以尽量减轻自身所受的伤害。但是,刚才的行为显然已经激怒了男人,他拳拳入ròu,每一脚都几yù踢断他的骨头。这顿打,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厉害。
抱着头被动挨打的柏远听着身躯发出的悲鸣声和男人凶恶的怒喝声,意识渐渐朦胧,恍惚间,他似乎再也感觉不到疼痛,简直就好像jīng神与ròu体分离了。
这就是所谓的“死亡”吗?
枫叶死前,也是这样的感受吗?
他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努力地翻了个身,即使这动作引起了醉汉更粗bào的对待,他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因为……他的眼神与那失去神采的琥珀色眼眸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