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下头,目光晶莹明亮,无悲无喜地望着他,求道:“将军,这世上敢从容赴死的妇人,只怕也就我这么一个。如他们不曾来,阿容已然无用时,能否给阿容死地尊严?”
青铜面具下,慕容恪深邃的双眸,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慢慢的,他低叹一声,说道:“你这个妇人,怪不得以王七的手段,也得不到放不下。”
说到这里,他垂下双眸,一抹落寞之色一闪而逝。
好一会,在陈容地凝视中,他点头道:“好,我许你尊严。”
几字一出,陈容灿然一笑。她站了起来,慎而重之地朝他一福,“多谢将军成全。”
慕容恪向后一仰。
面具下,他那深邃的双眸,依然定定地盯着陈容。
盯着盯着,他清声一笑,突然说道:“本来,我也与你所想一样。”
在陈容询问的眼神中,他扯了扯嘴角,“我想他们不会来。掳你来,也就是让王七和冉闵添添堵而已。不过,”
他定定地看着陈容,目光中毫不掩饰着他的赞赏和惊艳,“现在我不这样想了。陈氏阿容,他们会来,就算不是亲身涉险,也会为你尽力。”
在陈容蹙眉不信中,他低而磁沉的声音宛如风飘过,“这么好的一个妇人都不试着救一救,以后的日子,活着也没啥意味了。”
这却是极高的评价了。
陈容看向慕容恪,看到的,却是他对着天空失落伤神的侧面。青铜面具铸成的侧面,在火光中散发着千古的寂寞。
陈容挥了挥手,示意慕容恪的一个亲卫走近后,轻声说道:“拿琴来。”
那亲卫一怔,转头看向慕容恪,见他出神着,想了想,点头离去。
不一会,一把七弦琴摆在陈容面前。
陈容盘膝而坐,素手放在琴弦上。
随着她手指一勾,一串悠扬的乐音流泄而出。
在宛转的,悠扬中带着沧凉寂寞的琴声中,陈容清声唱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佳人再难得……”
这首诗,本来是歌颂美人,充满欢乐的,自陈容的口中唱来,却颇有伤感缠绵之意。
而且,那‘佳人难再得’一句,陈容重复了又重复,唱尽了其中的相思之意,无望之苦。
似乎,它在告诉众人,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那一个永远只是那一个,它不会再有。
就算别的美人更美,可她们不再是她。
似乎,它在告诉众人,这世间事从来如此,人也罢,事也罢,都是独一无二的。
它从你的生命中滑过,从此后,再无踪影可寻。
你白发苍苍时回望,才发现,那一瞬间的美好,已定格成永远……再不会有,再不曾有。
偏这琴音这歌声,又透着清冷,透着一种自持,透着一种华丽和灿烂。
于是,那种沧凉更让人泪下。
不知不觉中,慕容恪眼眶红了。
不等琴声止息,他腾地一声站起,大步向前走去。
众亲卫见状,连忙跟上。
这时,大步流星地走出几步的慕容恪回过神来。
他定定地盯着正奏着琴,神态宁静美好的陈容,低声说道:“通令下去,谁也不许动她!”
“是!”
“谁也不许动她”的命令声,清楚地传入陈容的耳中。
瞬时,陈容的手一滑,那琴声更加悠扬婉转起来。
媚公卿第177章应对
慕容恪走了良久,琴声才悠然而止。徐徐把琴一推,陈容站了起来,曼步朝着自己的帐篷走去。
来到帐篷中,陈容挥退两个女婢后,仰躺在塌上,细细寻思起来。
慕容恪既然许诺不会折rǔ于她,那这几天她是安全的。
只是,这孤身一个女子,置于万军当中,又被看得紧,要逃出去,还得好好寻思,好好寻思……
外面,笑闹声和哄叫声一阵又一阵地传来。
在她的辗转反侧中,时间一晃眼便过去了七天。
这一日,一阵马蹄声冲入主帅营帐。
“禀大王,有急报。”
慕容恪缓步走出,伸手接过那士卒手中的帛书。
见他盯着那帛书沉吟不语,两个幕僚走上前来,轻声问道:“王?”
慕容恪把手中的帛书朝他们一放,道:“看看吧。”
两人连忙接过。
看了一眼,两人大喜,“王,这是极好的消息啊。”
另一个幕僚也欢喜地说道:“正是正是。我们运气实是不错。”
三人都是喜笑颜开,这一次慕容恪率兵潜入,实是冒了险的。要知道,随着石虎的病qíng加重,冉闵对南阳这一片地带的控制力,已大大增qiáng。再加上慕容鲜卑的内部也不是那么团结,经过裁决,慕容鲜卑已决定放弃这一片区域,专心守住蓟城那一片。
而慕容恪这次轻骑南下,实是背着族人而为。那一次败在王弘手下,他愤恨不甘,非要出那口恶气不可。
做为部下,他们对慕容恪的轻率行为颇有微词。
现在嘛,就不怕了。如果能把新任莫阳城主带来的钱财掳掠而回,便是陛下也无话可说。那些族人,更是会争先恐后的恭贺自家太原王。
三个幕僚笑谈了一会,转向慕容恪。一人欢喜地说道:“王鸿运滔天啊。”
他笑到这里,却看到慕容恪摇了摇头,脸上不见欢愉。
众幕僚一惊,齐道:“我王因何不愉?”
“没有不愉。”慕容恪背着双手,在帐中踱起步来,转了一圈后,他沉声说道:“此事我早就知道。”
他仰起头,抿着唇寻思起来:南阳,莫阳,奇阳几大城池,对晋人来说,非常重要。任何人想攻入建康,第一步就要攻下这几座城池,再渡过河,晋人便无险可守。
他想着,晋人便是再不团结,也应该想到这一点。他料到建康城的qíng形一稳,晋人便会重派城主驻守莫阳城和奇阳等城。
事qíng确实被他料中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晋人行事如此隐密,他的人查了许久了,一直杳无音信……可是今天,不但有了确切音信,还得到了对方的确切行进路线。
这好事来得太快,太突然,太全面
慕容恪踱了两圈后,脚步一顿,伸手拿过那帛书。
看着手中的帛书,他抖了抖,突然哧笑道:“是了,是王弘那厮”
他转向三个幕僚,认真地说道:“这消息,定是王弘那厮泄露给我的。”
三人皱眉寻思中,慕容恪冷笑起来,“按这行程,两天后,莫阳城主便可入城。只要他入了城,我们便奈何不了他。”三个幕僚听到这里,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要知道,现在这块地方,已全部被冉闵所控制。慕容恪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个兵力,在攻城的同时又应对冉闵的攻击。
他要动手,只能在路上。
慕容恪的声音继续传来,“时间紧迫,我已无法再派人探查实qíng了,可我又断断不能放过这次机会……王弘这是在用阳谋,bī我分兵啊”
说到这里,他哈哈一笑,仰头说道:“为了一个妇人,王弘这厮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说到这里,他声音一提,喝道:“来人”
“在。”
“传令众将,速速前来。”
“是。”
那传令兵领命离去,一个幕僚皱着眉头靠近他,不安地问道:“王,既然知道是那王弘所使,那?”
慕容恪挥了挥手,没有回答。
转眼间,众将已经来到了帅帐中。
一直一动不动地盯着地图的慕容恪,头也不抬地说道:“慕容于。”
“在”
“你带三千士卒,走明阳道,若遇晋人,抢其钱物,人嘛,可以放过。”
“是。”
“胡衍成。”
“在。”
“你带三千士卒,走出云道,若遇晋人,尽抢货物,速战速退。”
“是。”
连下两道命令后,慕容恪双手撑几,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地图,眉头越蹙越紧。
这时,一个幕僚走到他身后,还是说道:“王,这消息真是王弘所放,那真假?”
慕容恪笑了笑,淡淡说道:“不会是假。”
“为何?”
“假消息,骗不了我的哨探”说到这里,他盯向陈容所在的营帐,笑了笑,道:“而且,那样的妇人,他舍不得放弃的。”
他后一句声音很轻,众人没有听清。不过前一句很有份量,众人大点其头。
慕容恪又盯向几上的地图,他修长的手指,在那线路上缓缓划过,不一会,他朝着其中一指,定定说道:“慕容秀”
一个清秀灵动的少年走上前来,大声道:“在。”
“你领二千人埋伏于此。”
“是。”
待慕容秀离去,慕容恪挺直腰背,自言自语道:“便是剩下二千余人,你也无法从我手中救出你的妇人的”声音yīn冷中有着郁恨。
几个幕僚相互看了一眼,他们不清楚王弘与自家太原王是怎么结仇的,只是知道,太原王对那个王弘,那股郁恨是不死不休
说到这里,慕容恪命令道:“把那妇人带来。”
“是。”
不一会,陈容的身影出现在帐外。
自从得到慕容恪的承诺后,陈容便把头发如男人一样束起,再穿上一袭男袍,又足不出帐篷,一天一天过去,总算令得胡卒们不再感兴趣。
此刻的她,也是那样,一袭男袍,发束得一丝不苟。
慕容恪抬起头来,定定地盯着陈容片刻,慢慢的,他轻笑道:“何必如此?难不成本王的承诺,还不能令得阿容安心?”
陈容缓步入帐,闻言回道:“太原王自是一诺千金,然,阿容实是不喜欢火上浇油。”那些时不时掀开帐篷,不分昼夜都来偷窥的胡卒,她是想想都打寒颤。
慕容恪嘴角扯了扯,继续低下头来盯着那地图细看。
见他不理会自己,陈容轻轻地走到一角,在塌几上安静地坐下。
低着头,持过一壶浆,陈容给自己倒了一杯,小小地抿了几口。
慕容恪盯着那地图寻思一会后,抬头看到的,便是一派悠然自在的陈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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