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阿忠的爹娘已经将他送上易子相食的不归路,但她的爹娘却没有,可见在他们心里,她海棠还是有一些重量的。于是她打算去父亲面前,将那李政的老底揭了,她就不信,将刀架在他脖子上,这人还能信口雌黄。
那时父亲大怒,指不定就吃李政,不吃阿忠了。
对,李政那小子骗了他们家那么多粮食,是时候付出代价了!
而且这小子现在比阿忠结实,两家人分根本不是问题。
没错!就让这个李政自食恶果,做阿忠的替死鬼吧!
海棠这样想着,一路飞奔着跑到父亲休息的山洞,却在听见洞里动静的时候,生生停了脚步。
里面说话的,是她的亲生父亲,和亲生母亲。跟海棠预想的一样,他们还在犹豫。
不过,他们犹豫的,不是要不要杀阿忠,而是,要不要用李政去交换阿忠。
“现在背井离乡,家没了,粮食没了,什么都没了......这李家公子,是咱们翻身的希望。”
“孩子没了可以再生,但李公子就这一个,这要是错过了,可就再也没了。”
“对,就算他不是什么将军之子,但我们对他有恩,他也该感恩戴德,归继到我们家来,日后继承香火。”
“反正海棠是个女孩儿,没办法延续香火,死了,也没那么可惜。”
他说的每句话都不难,但海棠却生生没有听懂。
什么叫“孩子没了可以再生,李公子就这一个”?
她海棠,也是真真切切,世上只有这一个的啊......在爹娘眼中,她这亲生女儿,为何还没有一个外人来得重要,仅仅因为那人是男的,可以继承所谓的香火吗?
尽管知道父亲不喜欢她,尽管知道他们嫌她累赘,但父亲的每一句话,仍如同一根又一根尖锐的芒刺,迎头带血扎进海棠心里。
被最亲近的人出卖,亲手推进深渊,原来是这种感觉。
她的脚钉在地上,长了根一般,半天没有挪动。许久之后,她才恍悟过来,半爬半跑地逃去阿忠那里。
“阿忠,我们跑......”
尽管两日没进吃食,手上也没了气力,她还是强撑着拿刀替阿忠解了绳子。
“家居然比地狱还可怕,我们跑......”
她是应该哭的,但饥饿和虚弱感这样强烈,尽管眼睛酸得像浸了晒醋,却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们跑出去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他们会有报应的,就算我不报复,你不报复,他们也一定会遭报应的!”
“什么继承香火?什么绵延子嗣......他们这样的人,就该无后而终,就该在肮脏的阴沟里,孤苦无依地过一辈子。”
他们不留余力地跑,从坡上滚下,从浅水踏过,几乎下一口就要没气了,也要用这口气再跑一步。
然则,或许就如海棠自己说的那样,命就像一条狗,你以为你逃脱了,可它会紧紧跟着你,在你不留意的时候,狠狠咬你一口。
海棠想着逃,阿忠也意识恍惚地跟着她。可两个人都奄奄一息,能逃到哪里去呢?没多久他们就被抓了回去,海棠跌倒在地,四肢颤抖着,数次想要站起,却还只是惘然。
她斜斜靠在一棵老橡树枯萎的树根旁,嘴唇惨白,起了一圈的白皮。
“你们,会后悔的......”
她望着双亲离去的暗光里的背影,将这两个影子用刀刻在心头。
“你们不配有孩子......这世道也不配......”
虎毒不食子,人饥易子食。
世界太苦,那些手无寸铁的孩子,凭什么要降临在这世上,替他们承受这样的痛苦?
她被绑在树桩上,旁边就在烧水,他们一家人在商量,是先杀了她再煮,还是直接煮,每个人都有说法,就是没人站出来帮她。
她如一个破烂的布偶一样歪在树桩上,眼神呆滞,除了仇恨一无所有。
那时候,火红的太阳卧在山头,缓缓下落,将所剩无几的余晖洒满山岗,铺满他的身体,血一样的颜色。
海棠的眼神涣散,只在昏暗的视野中瞧见一个小小的圆点,那正是天边夕阳。她觉着那圆点很像一只眼睛,老天的眼睛。她望着贼老天,贼老天也望着她,她问,“我为何生得这样苦”。
老天却未回她。
她就这样盯着虚无的远方,企图从逐渐变暗的视野中找寻一丝光亮,即便她要死,也不要让她死在漫无天日的黑暗里。她然则,却无人给她光亮。自始至终,那个唯一出现在她生命里带去几分阳光的少年,也最终难逃毒手。
夕阳终于落尽,夜幕垂临,了无阳光。
或许,世界本就是阴暗的,所以这些生来带光的人,必须死。
海棠闭眼的那一刹那,裹挟着悲惨故事的白烟也渐渐散去,几十个人围着一方院子,原本闹哄哄的人群没有一个说话。人人缄默,寂静仿佛能杀死人。
邵慕白明白海棠脸上为何坑坑洼洼,没有一片完整的皮肤了。因为她被煮了,吃了,啃烂了,余下的只有细密的针脚,以及扭曲的伤疤。
海棠握着手中的泪丹,徐徐道:
“皆说孩子是你们掌中宝......呵,灾祸临头时,他们只不过是锅里的一碗肉。这世上悲苦万千,我早早了结了他们,让他们免于受苦,有何不可......”
她的这声沉吟,更像是质问,问得宛姜众人哑口无言,一时间只有风声鹤唳,好不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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