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管他,也没有人会在意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奸商的儿子今日又做了些什么。
有的,只是钟翎袖子上多出来的墨点子,或者午饭时菜里面扒出来的碎石头。对这些,钟翎倒是不怎么放心上,他家中优渥,衣裳脏了可以换新的,饭里有东西也可以重买一份,反正他父亲什么都没有,除了钱。
但时间一久,他还是低估了十几岁男孩的恶劣程度,他们开始动他喜欢的东西——书。
钟翎极爱看书,因为他不能说话,也不善交际,书卷可以给他描绘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可以让他感受到人情冷暖,体会到他从未体会过的境界和情感。
其他东西他可以不在乎,独独除了书。
那时印刷术还不是很发达,市面上的书本大多都是手抄的,许多都只有一两本,被喜欢珍藏的文人藏在家中,有钱也买不到。
所以,钟翎是爱书如命的人。
而正正因为这一点,欺凌他的同窗便也抓到小辫子一般,有了新的整蛊他的法子。
他们喜欢散学之后,将钟翎的书扔来扔去。刚开始只是夫子上课的课本,后来发展成钟翎收藏在床铺底下的传记——那是他翻阅都要小心翼翼的宝贝。
钟翎个子小,抢不到,只能从这边跑到那边,每次跳起来以为能摸到书本的边了,转眼间却到了另一人手里。
嬉弄,嘲笑,每个声音都如一根一根冒着白光的针,往他心里最痛处扎去。他觉得他好像脱光了站在人群中一样,像一个怪物似的被耻笑。
他每每都眼睛很酸,但只能忍着不哭,因为眼泪一流下来,他们肯定又变本加厉了。
有次父亲来看他,他说他不想念书了,想回家。父亲却语重心长问:
“翎儿,你知道为何咱们家财万贯,外面的人却仍然看不起咱们吗?”
钟翎摇头。
“因为爹爹我大字不识一个,只认得账本和银子。所以,那些与爹爹结交的,口头上都客客气气的,心里却是连白眼都不屑给我的。他们心里想什么,爹爹再清楚不过了。他们想,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臭显摆什么?等到生意赔本的那一天,才有你们好受的......
他们会这样想。并且就两手叉腰,等着看爹爹生意赔钱的那一天。到那时,这些因着钱财和关系来结交我的人,转眼都会装作不认识。没有人会看得起咱们。
所以,你要念书,自己考一个功名,在朝堂站稳了脚根,就算身无分文,皇上赏识你,就不会让你受委屈。
人立于天地,要想存活下去,必须得有一技之长。翎儿,你心地单纯,又口不能言,爹思来想去,唯有读书这一条路,才是最适合你的。”
钟父与他秉烛夜谈,一直说到深夜。他说的话很在理,也很为钟翎考虑,但于钟翎而言,却是冬日茄子上的一层霜——父亲这是,铁了心让他念下去。
“翎儿,你不是喜欢看书吗?怎么突然之间不想读了?是不是在书院受了什么委屈?”
钟翎摇摇头——没有。
不是不想说,而是因为说出来压根没用。还能怎样呢?不读书的话,他一个哑巴,还能做什么呢?
于是,日子便又恢复如常了,他掰着手指头,一天一天度日如年。
那日,他终是忍不住了,在河边捡起被水泡烂的书本,蹲在那儿就哭了。他想,如果他可以说话的话,他一定要嚎啕大哭,把压在心底里的破烂情绪全都吼出来。但他不能。
他无声地哭泣,唯有眼泪砸入河水的“滴答”声。
他无助极了。
然则,上天不会让你一直绝望的,因为他想玩弄你,就一定会给你一些甜头。
钟翎抱着膝盖流泪的当下,身后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
“请问,桃李书院是从这条路上山吗?”
第94章 动情(二)
钟翎抱着膝盖流泪的当下,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桃李书院,正是钟翎拜读之处。
他闻声回头,见是个不认识的少年人,于是赶忙又背过去擦干眼泪,顺着路往上指了指,点头。
而问这话的人,正是洪桢。
彼时他同钟翎一样,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赶来天下闻名的桃李书院念书,企图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钟翎被欺凌惯了,生怕被人看出端倪,只维持着缩在河边的姿势没动,想着等这人离开再走。
鞋底在河边的碎石块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脚步声渐行渐远,钟翎紧绷的身子才放松了一些。他有些难过地捧起所有字符都糊成墨迹的书本,想扔了,又有些舍不得。
正当他权宜之际,身后的脚步声又回来了。
钟翎之前有被人推进河里的经历,所以他下意识抽了一下,猛然回头。
来的却不是欺凌他的那些官家子弟,而是去而复返的洪桢。他比钟翎高了一个头,相较之下便更魁梧,对视时会微微低头。
钟翎戒备地往后一退,还不忘把泡烂的书本护在身后。
“你别误会。”
洪桢冲他笑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阳光,“我回来只是想告诉你,你要是心情不爽,想找个地方静静的话,最好不要在这里。”
钟翎微微偏头,好奇这人何出此言。
洪桢指了指钟翎丝绸材质的裤腿,道出缘由:“在河边站久了,脚会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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