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越眉宇清净地看向他道:“你出翰林至今,实则为官不过六载,可我近来观你,却常似为官十六载之态,一身固显深厚……却也见沧桑,看来确然疲乏。”
裴钧闻言,立时掐断他话头道:“甭管那六年十六年的,换谁顶了我这些事儿,也该要累得慌。”说着勉强笑了一下,“可就算累了又如何?这该做的事儿也一样不少,不该来的事儿,不还是一个个来么?”
“那你若真是累了,想辞官,便辞罢。”姜越忽而道。他脸上没有半分玩笑的神采,看向裴钧,口气是平铺直叙的:“你不必顾忌太多。倘使官中真有不平,一切还有我。”
裴钧听言,腔中一软,一时想来,实则心下许多正事都待与姜越细讲,但落到嘴边,却还是句不正经的话先流出来:“那我辞官了,你养我呀?”
姜越却并不当这是玩笑,还以为他是正经问话,竟风清云朗地与他对视,把头一点:“养就是了。”
裴钧哧地一声苦笑,倒不知这算不算作姜越故意宽慰人的法子,心下却也真因此话觉出丝松和,便惯然抬手,捏了捏姜越此时不苟言笑的一张脸。谁知他指尖刚碰着姜越脸颊,话都还没说出一句,却听身后传来梅林玉一声大叫:
“哥哥,他们问——”
猛一转头,只见是梅林玉正从花厅冲出来。而这一嗓子大约是叫他快去入座的,却生生掐断在目击他亲昵捏着晋王爷脸颊的这一刻。
霎时梅林玉浑身一震,一双被京中勾栏风月洗出的眼睛顿时充满了然,张大了嘴就抱住廊柱,与裴钧两相瞪眼说不出话来:“哥、哥你……”
裴钧一把放开姜越的脸,尴尬轻咳一声道:“行了。你先回去坐着,我们就来。”
梅林玉顿时撒开廊柱,一步三回头地速速退回花厅里,那形状直如撞见了妖怪。
裴钧收回目光皱眉一叹,立时直觉头更疼了,这时回身再看姜越,又见姜越一张俊脸起了红,双眼还瞪向他来:“裴钧你——”
“我怎么了?”裴钧破罐破摔,“还不都是你招的?”
姜越同他说不通,转目望向梅林玉消失处,忍着一腔气急道:“今时不同往日,若叫他们知道你我……”
“知道就知道,又怎么样?”裴钧倒是无所谓般,垂手拉他往花厅走,“知道了这饭也还是要一起吃的,往后也总有一日他们会知道,怕什么?”
姜越被他攥在指间挣动的手一停,目中微微一颤:“你还想过要告诉他们?”
裴钧回头睨他一眼,扯了扯嘴角笑:“我断袖的毛病也不少年了,他们谁都清楚,往后咱们走动多了也不消我讲,坐那里头的几人是怎么也能瞧出不对的。我只怕你我之事真传出去,是你晋王爷被我裴子羽拖累英名。你一个领兵打仗的人,若染上这事儿,还不知会被说成怎样……”
裴钧想了想,忽而放开他手,沉静道:“罢了,不说了。梅六今日见着什么,我不点头,他不会说出去。往后我不说,我叫他们也都不许说,这京城里,就没人敢传你什么。”
姜越一急:“裴钧,我不是嫌你——”
“我知道。姜越,我知道。”
走到花厅外门了,裴钧抬手替姜越捞起了门前垂下的珠帘,无笑无怒地息声道:“我只是知道世人的口舌能怎么编排你,就舍不得你去遭那个罪。况你也不是断袖,姜越,你只是……”
他说到这儿忽而一停,垂眼没再说下去。姜越眉一锁,便没有急着进屋去,只目色定然地看向他问:“我只是什么?”
裴钧看着他这果然上钩的模样,怠然一勾唇角,干脆放下珠帘凑去他耳边,极轻声道:
“你只是着了我的道儿。”
姜越耳朵被这热气一烘,全身都一激,俊脸登时红得更甚,一把推开裴钧就斥:“不正经!”
“我是说实话。”裴钧胸腔里发出沉闷的笑,看着姜越风也似地掠过他两步撩帘踏入花厅,他才渐渐收了笑意,摇头随他走了进去。
绕过屏风走到里间,照礼请了姜越上座,二人才刚坐下,便听下人陆续通传兵部蒋侍郎和工部二人,并刑部侍郎也到了。众人等着后来者一一入座,这席才慢慢开始。
席间大略是将崔宇之事来龙去脉细说一番,先到的几人却也心照不宣,省去了裴钧细剖朝廷形势之言,只单单说了裴钧将要辞官之举,却果然引后来诸官颇不赞同,皆道:
“冯侍郎入狱,崔尚书栽了,沈尚书垮了,如今若是裴大人也辞官,那礼部都走空了,六部也就空去一半儿,这太险了,不妥不妥,裴大人可万万三思罢!”
闫玉亮听言看向裴钧,满脸都写着:“你看看,我说过什么?”而裴钧只起身给诸官满上酒,特特还给闫玉亮满得都溢出来,这才缓缓沉声道:
“诸位,裴钧入班多年,幸得诸位扶持相帮,得有今日,常感念于心,愧不敢忘。如今告罪辞官,并非要弃诸位不顾,反倒是因家事繁重,私人怨盛,以致蔡氏相逼、张氏相抗,确不敢以此连累诸位之故,只求以退为进、离明入暗,以望另辟条出路。此非为投降,而为伺机克敌也,往后亦更需诸位帮衬。若有计成之日,定也有我裴钧重回官途之日,到那时,蔡氏定已大损了元气,我党则可一掌大局了。”
“或该说是晋王爷一掌大局才对。”闫玉亮每一句都恰中关节,又因是在私下饭席上,言语也比朝会、公事中直白些来,“子羽,你此举若是为了退居暗中为晋王爷操持大业,那你可问过晋王爷何想?你若丢了这位子不要,晋王爷又还需要你帮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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