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
他坐在姜湛的床沿上,在昏晦的寝殿中,低声为床榻中合被而卧的少年天子缓缓念道:“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
“那先生对朕……可也有恻隐么?”
姜湛苍白的面色被流萤似的日影照拂,一时忽而打断他诵读,轻颤了眼眸,望向他低哑问道。
这一问尾音似钩,钩上又似乎有着裴钧障目不见却香似肉糜的饵食,令他渐渐放下手中书册,鬼使神差道:
“自然有。”
姜湛眼中因此燃起丝希冀,忽而从薄被下伸手握住裴钧手指,眉心一动,再问:
“那先生……对我,又可有羞恶么?”
裴钧只觉被他握住的小指似生出了火,一路顺手臂烧入胸腔,腾起浓烟,蔓延他脑中发出嗡响,霎时六腑一热,待反应过来,他已经反手捏住了姜湛的手臂,倾身压在了龙床之上。
姜湛目中一惊,微挣间正要开口,这时看向裴钧却眸色一闪,忽而竟抬了另手,一巴掌扇在裴钧脸上!
这一掌打得裴钧神智顿醒、冷汗透衫,正要起身说微臣万死,却被姜湛且急且怯地拉住。
姜湛伸出那只打他巴掌的手,面含愧色,小心翼翼道:“先、先生脸上,有蚊子。我是打蚊子,不、不是……”
裴钧身形一顿,垂眼见少年白净无比的掌心里,果真躺着一只残存的虫尸。
虫子翅翼折损,破碎又渺小的身子被碾压出不知何处食来的红血,那颜色刺目非常,映在裴钧目中一黯,迫他勉力按捺着,凑近姜湛鼻尖,顺着他未尽的话沉声诱问:“不是什么?”
姜湛瑟缩一下,气若蚊吟道:“我……我不是打先生。”
——这无疑不是拒绝。既不是拒绝,合此情此景,姜湛此言便暗含邀约之意。这终叫裴钧瞳色顿沉,扣过他后颈,不再回避地吻上他薄软的嘴唇,一情一态似掠似取,缠而又分,迫使姜湛勾住他脖子生涩应对,又渐被他抵在床角中喘息,轻咳,拽住他衣领艰难地嘶吟——
可就在这时,姜湛手中却多出把寒光毕现的刀刃,不等裴钧惊觉后退,已猛地扎入裴钧胸膛里!
裴钧顿时惊醒。
睁眼的一瞬,五感俱回,声色尽失,冷汗淋漓。
他这一动,把他怀里的姜煊也弄醒了,揉着眼叫了声舅舅,坐起来四下瞅。
这时外间传来太监的声音:“皇上该起了。”
姜煊听见这话,一喜:“舅舅你听,皇叔在呢!咱们能回去啦。”
裴钧来不及捂住他嘴巴,外面已然听见这孩子的话,一时窸窣声起,几声脚步绕过屏风,小太监们已搬着水盆、铜壶走进来了。
姜湛在外叫了一声:“裴钧,你出来。”
裴钧从床上坐起来,看了满室太监一眼,没动身。
姜湛再起的声音便带上薄怒了:“裴钧,你别让朕叫你第三次。”
裴钧这才在身边姜煊的催促下慢慢起身趿了鞋,也并不在意发丝散乱,更不取床边乌纱冠顶,只绕了屏风缓缓走到姜湛身边,不跪,不揖,唯独吊眉问姜湛道:“皇上是要放我么?”
姜湛手中拿着清早送入宫门的折子,听言压着怒气看他一眼,齿间吐出二字:“不是。”
这二字一出,裴钧转身就走。
“你回来看看这折子!”姜湛一把将折子摔在他脚边,“你可以不和我说话,你却总还关心你姐姐和李存志的案子罢?”
裴钧身形一止,听姜湛再道:
“就在今早,李存志死了。”
裴钧遍体一震,回身见姜湛神情严峻、不似玩笑,当即弯腰拾起那折子一看,一阅之下,长眉顿锁:
“越诉者笞五十?开什么玩笑!李存志重伤在狱,是大案人证,如今物证入京、亟待投审,大理寺却非要此时杖他这五十大板?其居心何在?王法何在!”
“这便是王法。”姜湛凉凉看着他,懊然一叹,“王法是张家修下的。裴钧,不是我想要李存志死。”
裴钧只觉拿着那法司文折的手指都发冷,慢慢举起来看向姜湛,忽而明白过来:“难怪你终于松口了唐家的案子……”
“裴钧,你听我说。”姜湛见他神色有异,忙从竹榻上站起来,“事情不是你想的——”
“李存志入京控告,击鼓叩阍,破了张家立下的层级法度,叫张家那息讼的律例错漏终现!”裴钧把折子狠狠扔在姜湛身上,冷冷一笑,“张岭一定是想方设法告诉你,如若此法被天下人质疑,那州县府道赴京鸣冤者怕是多比牛毛、繁若暴雨。要是皇上法外容情,不将李存志按律定罪,那下民依仗圣心仁慈,无惧报应,终会以健讼为喜,令社稷失信!张家想让你允准他们惩处李存志,作为交换,他们便会操控御史台帮你判处宁武侯府——你且说,事情是不是我想的这样?”
姜湛向他走去的步子顿在半途,被他一问,挣扎一时只得点头:“就算是。可裴钧,我要拿掉宁武侯府,不也是为你折损蔡家,好让你救出你姐姐吗?若是没有置换,张家怎可能轻易答应——”
“你不要拿我姐姐说事!”裴钧两步上前揪起他脖领,“你根本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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