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他再说了什么,裴钧都听不大清了。他脑中直似狂风大作,山雨袭来,嗡嗡间,不知是如何点了人手车架和丧仪棺椁,亦不知是如何领人到了瑞王府上,只记得那时阖府哭丧声中,瑞王姜汐正瞠目懵坐在正堂椅中,而一旁管事见礼部来人,只垂眼道了句“裴大人节哀”,便不多言地引他往里走了。
礼部众等在廊下,裴钧随管事走入跨院耳厢,只见雕花木床中层叠的锦被里,一个小脸儿青白的孩子正乖乖巧巧地躺在里头,周身穿着金线缝紫的寿袄,口中含了个红底的玉,紧紧地闭着双眼,那模样安安静静的,倒像是睡着了。
可这双小小的眼睛尚未见过多少世事,却已然不会再睁开。
这便是裴钧前世最后一次见到姜煊。
……
“裴大人,到了。”
胡黎一声轻呼引裴钧回神。
裴钧抬头间,马车的帘子已被外头的太监捞起。他扶着裴妍下了车架,抬头看了看眼前宫门上“枫林斋”的素匾,目光望向门内,眉头紧紧拧了起来。
天花,俗称痘疮,医书言病者发疮头面及身,须臾周匝,状如火疮,皆戴白浆。若不及时医治,数症并发,病剧者多死,而治中若是调养不当,病人亦会疮瘢遍体、弥岁不灭,恐留永疾。
想到此,裴钧心中浮起了令他惊悸的念头:莫非姜煊此世也难逃早夭的命数,依旧活不过这一年去?
正恍惚间,他听胡黎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裴大人,天花是要传人的,还劳您二位穿上疫装再进去。”
裴钧扭头,见胡黎令小太监为他和裴妍一人奉上一件防疫用的白布罩衣,顿时明白过来,便与裴妍相互帮衬着穿上了,又一人蒙了口大大的白布面罩,这才跟着胡黎往这枫林斋中走去。
枫林斋经年冷落,如今已经十分老旧冷清。裴钧与裴妍踩着满地枝叶行到后院,立时听见小孩儿的哭叫和咳嗽迭声传来。
“煊儿……煊儿!”裴妍立即循声跑去,裴钧也匆匆跟在她身后。
二人快步穿过庭中弯折的游廊,急急走进发出孩童哭声的厢房,刚绕过屏风,就见屋内七八步外的素帐镂花大床上,姜煊正被两个太监按在薄衾中喂药,小脸儿哭得通红,此时正极力地踢被挣扎着:“放我出去!我不要你们!呜——我要舅舅,我要娘……我要我娘!”
裴妍闻声,步子就地一顿,霎时哭出声来:“煊儿!”下一刻,她疾步奔到床边推开那两个太监,一把将姜煊揽入怀中,紧紧抱住道:“娘来了,煊儿不怕了,娘在这儿!”
姜煊此时正高烧不退,经她一抱,在她怀中生生一愣,起满红疹的小脸儿上挂满了泪花道:“娘?真的是娘么?这不会又是梦吧……”
裴妍听了这话更是心痛如刀绞,捧着他脸,哭着哄道:“傻孩子,你看看,不是娘是谁?”
裴钧走到裴妍身旁,抬手替她怀中的姜煊扯平了前襟道:“煊儿不怕,舅舅带娘来接你回家了。”
“舅舅!”姜煊哑着嗓子叫了一声,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顷刻涌下。
他搂紧了裴妍的脖子,双手扣起来,就像再也不想撒开。裴妍忍着眼泪抱上他起身,由裴钧扶着往外走去,又走回了枫林斋外胡黎的马车边。
胡黎捞开车帘让裴妍和姜煊上车,又再度告诫裴钧千万莫忘他帮的这忙,听裴钧答应了,才再度捞开车帘让裴钧上去。
不多时候,马车行到司崇门内,侍卫要上前查检,胡黎抬手亮了手牌打笑两句“事急”,得宫门侍卫全数放行,这便将裴钧、裴妍和姜煊渡到了宫外。
裴钧扶着裴妍下了车,见前方巷角停着另外一架马车,刚站定了,便看那马车里探出赵先生的脑袋来,扬手叫他们赶紧上车。
裴钧让裴妍先上了车,自己抱着姜煊后上,本以为姜越就在车中,岂知入了车厢却见车中只有赵先生一人,不由道:“晋王爷呢?”
赵先生一边穿上自带的防疫罩衣,一边急道:“王爷方才一回府中,便听探子回来报说,泰王、福王几位叔父辈儿的王爷,竟连夜携家眷逃出京城了!眼下,王爷正嘱郭氏兄弟领人出城追踪,便只得托信让梅少爷帮着寻寻治痘的大夫,又令我驾车来接你们出宫,说是晚会儿再去忠义侯府与咱们会和。”
裴钧听言凝眉:“泰王他们逃了?这是逃要回封地去?”
“可不是,这真乃糊涂!”赵先生恶叹道,“他们贿赂了城防放行,殊不知城防一手收了钱,一手却要上报宫里。若非王爷先于宫中扣了城防的消息,他们这岂非伸着脑袋给宫里砍?”
二人低声说着此事,在姜煊沿途的咳嗽声中,马车很快就到了忠义侯府。
董叔已让全府下人都罩上麻衣、蒙了脸,梅林玉正领着大夫等在正厅里。见裴钧、裴妍回府,董叔忙迎上前来瞧瞧裴钧怀中的姜煊,一看之下,眼眶即刻红了,听孩子颤着嗓子晕乎乎地叫了声董爷爷,他更是泪都要下来:“作孽啊,谁成想宫里也能染上这病?”
梅林玉摇头直叹,拉着裴钧袖子把他往里带:“哥哥,你赶紧搁下孩子医病,同妍姐都洗洗去,别孩子没好大人又染上了。”
裴妍却从裴钧怀中接过姜煊:“我不走,我要陪着煊儿。”
梅林玉急了,拦在她跟前道:“姐姐,两个专治痘疮的大夫马上就到了,我还带了个得过天花的婆子来帮衬,有他们照料,我同董叔也看着,你何苦冒这个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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