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冷眼旁观,就见元祈端坐于龙椅之上,看似听得认真,嘴角一丝冷笑却昭示了他的qíng绪——
他很不耐烦。
晨露听着这长篇大章的激昂语句,突然想笑。
歼其全部,以枭首传之天下?
这些文官饱食终日,天天看多了晋书想学谢安,他们以为鞑靼十二部是吃素的,纸糊的,只要轻轻一捻就灰飞烟灭?
当年,平虏军中,有如云猛将,奇才谋士,亦有将士用命,上下一心,殚jīng竭虑,才堪堪驱逐了鞑靼。
虽如此,忽律可汗仍率本族jīng悍的三千骑兵,远走漠北,当时大家心中都有计量——这群自诩为苍láng之子的糙原勇士,必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所以,她逗留千里之外,一心只想未雨绸缪,未曾料到,却是祸起萧墙,急转直下……
另一道更为响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huáng大人,你可知道,世上腐儒皆是好名,只要能千古流芳,能博个忠君爱国之名,就乱嚷什么开战……您这样的书生之见,对国家社稷有百害而无利!”
晨露听着甚是顺耳,却不料,此人得意洋洋的话锋一转:“依本侯之见,鞑靼各部近日有不稳迹象,纯粹是因为刚渡过冬,食物器械皆是不足,所以又yù掠劫,若我天朝以泱泱大国的怀柔之心,多赐其以厚礼,则必定能消弭大祸,若其仍是不罢休,那么,索xing把我朝军队从北郡六国周边撤出,鞑靼就是暂时到它们那里‘打糙谷’(注),也不gān我天朝什么事——且让他们互相斗去吧!”
此人自以为幽默风趣,晨露听得却是大怒,暗想此人比那书生意气的huáng尚书更加不堪,居然yù以天朝声誉,以及属国的利益,来换得一时太平。
本朝开国以来,民心所向,皆是因先帝能驱逐异族,救民于水火,那八年艰苦岁月,民间家家都有死伤,对鞑靼都是恨不能啖其ròu,若是让民众知道要向鞑靼厚礼卑词,立时就要民声鼎沸。
至于属国,那更不可取,当年,自己远赴千里,就是为了……
却听“啪”一声,竟是元祈把他的奏章,亲手拿起,掷于地下。
殿内一片死寂,众臣噤若寒蝉,都不敢再开口。
“南冠侯,久闻你在亲贵子弟中,以通晓谋略著称,今日一见,真是让朕大开眼界!”
元祈的声音淡淡,也听不出喜怒,不知怎的,殿内群臣都觉得胸口发闷,好似被这无形的威压镇住了。
元祈的声音越发轻缓:“还有谁,和南冠侯一般,能想出这等‘妙计’的?”他目光如电,象利刃一般扫视全场。
咕咚一声,一个胆小的官僚终于坚持不住,双腿一软,昏死过去。
“扶植北郡六国的定策,是先帝时定下的,为的,不是什么威抚海内的名声,而是以六国的势力,进可远击鞑靼,退可拱卫中土。有些人鼠目寸光,是否以为先帝和朕都是为好名?朕告诉你们,你们想错了!”
素来宽和的皇帝,偶露峥嵘,终于让一班臣子认清了,他是何等样人。
……
晨露随着早朝完毕,就要回自己院子,今日并不是她当值。
正是旭日高升的辰时,在路上,一辆华贵辇车背向驰过,看方向,是去娶香园赏玩散心的。
看车形古朴典雅,是晋时式样——竟是周贵妃的?
那样冷峻的女子,也会喜欢花糙?
晨露有些意外。
回到畅chūn宫时,才得知梅嫔今日仍是委靡,岳姑姑劝她也去聚香园散心,得用的从人一早就随着她去了。
她想起刚才的车辇,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不祥。
……
娶香园并不很大,亦没有太过jīng致的园林,它所特有的,是百花齐放的灿烂绚丽,幽香入骨。
晨露走入园中,一眼就看到梅嫔和周贵妃正在小池边数着游鱼。
梅嫔仍是那副惊惶无力的感觉,仿佛随时要跳起来逃走。
她走了过去,离两人还有一丈来远,才被梅嫔偶然回头瞥见。
“姐姐你来了——”
她jīng神仍有些恍惚,一时脚下一滑,眼看要坠入池中。
一旁周贵妃的侍女眼明手快,一手及时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正要揽住她的腰,把她拉回岸上。
电光火石间,晨露看见,那侍女的掌心,竟有一点诡异朱红——
她来不及阻止,qíng急之下,掷出腰间牙牌,正好砸在她手腕上。
那侍女吃痛之下,手不由一缩,终于拉了个空。
这几个动作说来复杂,其实间不容发,只是在一瞬间完成,旁人听得牙牌落地,马上被梅嫔的尖叫压过——侍女没能拉住,她仍是坠入水中。
这池塘甚浅,众人反应过来后,立刻七手八脚把她救了上来。
她浑身湿漉漉的,chūn日池水仍带寒意,一阵风chuī过,她冻得瑟瑟发抖,脸色也很是苍白难看,不知是冻的,还是受了惊吓。
“尚仪,你是想要梅嫔的命吗?”
周贵妃勃然作色,示意左右以斗篷裹住梅嫔,眼神森冷的直视晨露:“你故意阻止我的侍女救人,才害得梅嫔落水——你是想谋害皇嗣吗?”
晨露不怒反笑,抬起头,她深深看了周贵妃一眼。
周贵妃自幼长在军中,凶狠残bào的眼神,不知见过多少,这少女清浅一眼,却让她从心中生出悚然。
那幽黑的眼眸,清冽冰冷,寒光冰雪一般,沁入骨髓。
周贵妃仿佛不能承受,倒退了半步,她冰封一般的丽容上,有生以来,终于生出惊愕。
弱不禁风的少女,仅以一眼,就压制住了她的威仪。
晨露俯身捡起牙牌,扫了一眼在场众人,终于开口——
“娘娘你想问我的罪,是吗?”
声音清冷幽然,仿佛在问,世上最简单不过的事。
“今日我不想将事端扩大,……所以,娘娘,您其实很幸运。”
满不在乎的,身着绛色鸾鸟朝服的少女,qiáng势而自然的说道。
太过嚣张!
周贵妃骨子里的冷傲被她一激,终于压过恐惧——
“你这是威胁我么?”
晨露微微一笑,清秀面容,刹那竟是明丽绝艳。
“您不妨看作是劝告,若是皇上知道,您这位了不起的侍女,是何等样人……我想,后宫上下,其实很期待看这个热闹的。”
她也不行礼,让左右扶了梅嫔,径自离去。
周贵妃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那份无形之力终于撤除,她松了口气。
这小小女官,究竟是何等人物……
她兀自惊疑不定,“尚仪,谢谢你。”
从水中救起,就一直浑浑噩噩的梅嫔,终于清醒过来。
她眼神不再惊惶,如大梦初醒,脱胎换骨一般。
清了清嗓子,她温柔有礼的问起刚才缘由。
听完晨露的简单解释后,她不再如前日一般哭泣,慢慢的,居然笑了。
那平静的笑容,多少有些诡异——
“你又一次救了我,我真是没用。”
她笑厣如花,很是灿烂:“这些女人,不害了我肚里的龙裔,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低语,最初的童稚纯真,dàng然无存。
“我死了两次,终于想明白了——我不想死,我绝不能让她们害死!”
“谁再想害我,我必要让她付出代价!”
往日秀丽稚气的脸,在这一瞬间,微微扭曲。
一如,后宫中,其他后妃。
第12章星坠
第二日早上,晨露起的稍有些晚,今天她是下午当值,刚刚梳洗完毕,瞿云居然来了。
他绕过前殿,来到这清净院落,不由感慨:“原来还是你这最为幽静!”
晨露亲手煮了茶给他,却见瞿云慌忙摆手道:“饶了我吧,我还想多活两年——经你手调制的食物,实在难以下咽。”他端起瓷碗,轻嗅了一下,苦笑道:“果然……你又用烧过头的水来煮茶,这样的涩重,除了你,别人绝难做出。”
晨露不禁羞恼,晶莹面容上生出一层淡淡绯红,一把夺过茶盏,嗔道:“不想喝就别喝!一个男子汉,还这么婆妈挑剔!不想想在山上,都是你做饭的……”最后一句,声音越说越小,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瞿云哈哈一笑,灵巧的夺过茶盏,一边躲闪着晨露,一边喝了一大口,这才满足的叹道:“这才是你的独门手艺啊!”
在这里,他兴致很高,人到中年的儒雅稳重,似乎都消失无踪,仿佛岁月不曾流逝,他和她,仍是师父门下两个爱斗嘴的弟子。
“对了,我记得你也有个小丫鬟服侍的,怎么让你亲手做这些琐事?”
“饮食方面,我不愿任何人cha手。”
晨露只是简单答道,那声音中微带的一丝异样,却让瞿云瞬间明了,二十六年前的那盏“牵机”,在她心里,留下了怎样的噩梦。
逝水如斯,岁月永不停留,他们,也早已不再是,那无忧无虑的少年男女。
他叹了一口气,换了话题:“小宸,你真准备cha手梅嫔的事?”
晨露无奈道:“我并非同qíng心过剩,也不爱淌混水,不过你家皇上让我住在这,就是为了让我就近保护她,为了博得他的信任,我才不得已管了这事。”
“小宸……这样很危险!”
晨露冷笑道:“若是要向‘她’复仇,什么法子都是危险的,在这里,皇帝反而能成为我的护身符。”
瞿云叹了口气,知道劝不住她,只得拉过她的手,以自身真气,引导她那微弱的内力运行。这是他唯一能给她的保障。
一番劳动,两人都额头见汗,晨露自觉得益非浅,苦笑道:“看来这具身体还真不练武的材料……昨天在御花园里,我在牙牌中贯足真气,也不过让人微微吃痛,真是无用!”
她把昨天的qíng况又说了一遍,很肯定道:“我不会看错,那个侍女掌心那道红印,分明是极北摩诃教的‘冥焰掌’,若是被她按住腰间xué道,梅嫔晚上就会小产而死。”
她有些愤怒——只因为宫宴初见时,她对周贵妃,这有着魏晋气韵的女子,颇有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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