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今日了吗……
晨露问自己,一颗心有如涉入忘川之中,漂流直下,最终沦落万丈深渊,再无回寰的决绝。
殿门一声轻响,所有宫人皆跪地贺喜,晨露便知是皇帝到了。
元祈大步迈到榻前,在那一瞬被她的无双风华所震慑,于是笑叹:“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声音中却听不出什么喜悦,却隐约带出怅然和焦灼来。
宫人们却浑然不觉,纷纷掩口而笑,她们伺候帝后二人以玉杯喝了合卺酒,行过正礼后,便纷纷退下,满殿缱绻中,惟有帝后二人在灯下对坐。
皇帝饮尽后,把玩着手中玉杯,见其上有隶书铭文,于是低声念道:“九陌祥烟合,千香瑞日明。愿君万年寿,长醉凤凰城。”
他笑容清朗,眉宇间有说不出的寥落惆怅,“诗是好诗,可惜……”
他深深凝视着身畔佳人,轻笑道:“累你久等了……”
“臣妾真是惶恐,仪礼本就冗繁,又怎么谈得上久等?”
晨露的声音从累累珠玉后传来,静夜灯下听来,不复往日的清冽无垢,金声玉振,却似满含着疲倦与空芒。
“你累了吗?”
皇帝伸出手,yù要取下她发间累赘的凤冠,却在下一瞬,被一道冷冽的寒芒惊在当场——
短剑从重染的罗袖中倏然伸出,锋刃在灯下灼然生灿,几乎将满殿照耀。
皇帝悚然大惊,正要后退,却发现全身酸麻,无力动弹。
“合卺酒……!”
他恍然大悟道,抬眼看向晨露,苦笑道:“果然如此……”
他也不挣扎,只是低声叹道:“裴桢说你图谋不轨,朕不相信,没曾想,居然一语成谶。”
那柄短剑横在身前,刃身凛冽生辉,一见便知是悉心磨砺过,在灯烛下犹如半轮幽暗的月。
一握黑沉沉的鬓发被横厉的剑气扫过,从束发的玉藻中被削落下来,直直坠到那青金石铺就的地板上。
“图谋不轨……?”
晨露微笑着,带着幽微的讥诮与沉痛,“我若是图谋不轨,难道真能做女皇帝不成?!”
“你将镇北军将士滞留京城,难道没有任何图谋?!”
“国君一旦驾崩,群龙无首之下,有他们在,便能安定京城。”
“驾崩……”
皇帝喃喃咀嚼着这词,苦笑道:“你是要在今晚取朕的xing命了。”
“可惜,裴桢早已报知了朕,镇北军将士今夜便会离开——你就算杀了我,也别无所持。”
“……”
皇帝以痛怨的目光紧紧凝视着她,晨露亦以寒凛黑眸深锁,两人对视着,jiāo汇着缠绵与隔阂,天涯咫尺间,仿佛只剩下这一抹深憾。
“你的父皇母后,与我有不共待天之仇……”
许久以后,晨露才低低说道。
皇帝愕然抬眼,却被她眼中的决绝所震惊,他艰难的开口道:“父皇母后……?”
“还有那个遁入huáng泉的王沛之——岁月悠长,所有的人都不及等到我的报复,都一一个争先恐后的死去,那上天让我重生在世上,又有什么意义?!”
她声音越发低沉,却更显激越,虽然痛彻心肺,却仍是倔qiáng地昂首伫立着,蝶翼一般浓黑的眼睫下现出诡谲的深红,却逐渐泛上水意,眨了数眨。
红烛的内芯在此时噼啪一声爆开,殿中这一瞬光华大盛,皇帝只看见那双黑眸中,有两滴泪坠了下来,落到他的手背上。
皮肤上猛然一烫,心也在这一瞬漏跳了一拍,皇帝焦心似焚,禁不住想伸出手,抹去这凄清已极的泪水。
然而他丝毫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收了泪,微微踉跄着持剑bī近。
chuī毛断发的冷洌让他身上的肌肤都起了寒意,晨露凝定了他,黑嗔嗔的眼中有如冰刃划过,万千挣扎,只在这一动念。
一念三千,这悠长的纠葛缠绵,终于随着短剑缓缓掣出而戛然而止,那剑直直刺来,竟有低低龙吟,在暗夜中响起的那一瞬,象是有无数黑沉沉的英魂呼啸着扑面而来。
剑尖到了胸膛,在穿透衮服的那刹那,晨露的手停滞,她手下颤抖着,却怎么也刺不下去——
那仿佛流光片影一般,过往的qíng形在眼前翩然浮现……
御花园初见时,他睿智清朗的微笑……
静夜宫檐上,两人并坐观星,那一缕长存不灭的笛音……
滔滔河水中,那血ròu模糊也不肯放开自己的宽厚大掌……
封后前夕,含笑看自己青黛初描的安宁喜乐……
“住手!!!!!!!”
殿门被一道巨大无比的力量撞裂,电光火石的,瞿云直冲而入,正好看到这一幕,将手中佩剑掷出,将短刃撞出了一个米粒大的缺口。
第210章奈何
他内力充沛,晨露不禁退了两步,胸中一片气血翻腾,她面色变得异常苍白,黑眸中露出凄冷光芒——
“小云,连你也要阻止我吗?”
“住手吧……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瞿云双目赤红,显然是在极端激动中,昂藏身躯因而微微颤抖。
“小宸……我们都错了!!!!”
清敏帝姬眼中珠泪盈盈,却仿佛沾染了修罗之焰,咬牙低泣着走近几步,见皇帝安然无恙,全身才松懈下来,她心绪激dàng之下,竟是身躯一软,险险晕厥过去。
在瞿云的扶持下,她勉qiáng站住,黑眸望定了皇帝,眼中泪光更盛。
“这一双眼,简直是酷似……”
她缓缓敛住了,看着在场的所有人,一字一句道——
“小宸,皇帝他并非太后亲生,而是萱敏的骨血!”
晨露在这一瞬,因极度震惊而睁大了眼。
窗外的风声在耳边无限放大,有如鬼魂的呜咽,殿中寂静一片,只有清敏的声音幽幽响起——
“二十年前,我与萱敏蒙忽律可汗的恩德,获赦而归,千里迢迢的长途跋涉,吃尽千辛万苦,才到得京城,我们身无分文,流落街头,萱敏听说林媛做了皇后,便执意要进宫觐见,希望她看在同枝同脉的份上能加以援手。”
“她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清敏声音已近哽咽。
“当时林媛虽是中宫嫡后,却因无出,颇为人所非议,她虽然手腕了得,不动声色的将嫔妃的胎儿清除,却也不能常行此道,正在烦恼间,乍一见萱敏有着与己相同的重眸,便生出一道毒计来!”
“她将萱敏藏于废弃的宸宫之中,晚间对元旭殷勤劝酒,待其酒酣后,让从人将他引至宸宫之中。”
“当时元旭神思恍惚,将萱敏看着了已逝的某人,在愧疚和相思的煎熬下,竟将她……”
清敏的声音越发凄厉,宛如杜鹃啼血一般。
晨露听得这“已逝的某人”几字,只觉得胸口重压,几近窒息,她咬唇不语。
滴答一声轻响,她唇边滴下一缕嫣红,落在青金石地面上,汪洋淹留,触目惊心。
“之后萱敏便怀了身孕,林媛将她幽禁在宸宫的厢房之中,我最疼爱的妹妹……就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度过了一生中最后的岁月!!”
“有一个宫女,被秘密调去伺候她,两人渐成莫逆,最后已是qíng同姐妹。这个宫女,就是那位以毒物谋害太后的何姑姑。”
“萱敏分娩之时,太后派了叶姑姑来,她一等婴孩落地,就急急接过离开。”
“而我可怜的妹妹,就是在那风雨jiāo加的夜里,死在乱刀之下……”
清敏无复平日的温婉,声音嘶哑狂乱,近乎疯癫。
瞿云将她揽在怀里,继续道:“我们那次在西厢房看到的血衣,就是萱敏穿过的——她泉下有灵,分明是想向我们诉冤,可惜……我们当时太过懵懂了。”
皇帝在旁听得如雷轰顶,全身都在颤抖,他睚眦yù裂,却因中了药力,无力起身。
“林媛之前便假称有孕,她将孩子夺过后,地位更加稳固,对嫔妃的管束稍微宽松,这才有了静王,暗王和平王。”
“何姑姑作为知qíng人,本来也难逃一死,但她是当时内廷总管的‘对食’。托他庇佑,远远调到了御花园中,才保住了一条xing命——她对萱敏qíng意深重,一直想着为她报仇……”
清敏低低说着,想起方才惊险一幕,心有余悸地咬牙道:“林媛这妖妇贱人,临死还不说,分明是想让你们自相残杀……我恨不能把她食ròu寝皮!!”
她一向文雅,说出这般偏激的话,眸光流盼间,怨毒无穷,简直让人心生惊悚。
“当啷”一声,晨露手中的短剑落地,发出冷锐清响,静夜中越发响亮。
她抬起头,深深凝视着元祈,眼中幽眇深远,却不复方才的怨毒犀利。
罗袖轻拂,元祈只觉得一阵奇香,下一刻,他便能行动自如了。
乍一恢复,腿脚都有些麻痹,他踉跄一下,一旁却有一只白皙手掌将她扶住。
是她!
元祈的心中顿时怒火狂燃,看到这张深爱的,背叛的面容,他下意识的,“啪”的一声,将她的手断然挥开。
“世人皆视我为君,惟有你可称知己,却原来……”
他声音并不愤怒,却带着尽绝的疲惫和恍惚,仿佛心已死,人已看透,再无相gān。
晨露终于觉得一柄炽红的利刃飒然穿透了她的胸口,心脉中奔涌的鲜血全数滚沸起来,灼gān了,烧出一个分明的空dòng,风chuī来,chuī走了灰烬,只留下一片枯涩。
她微微张口,却唤不出他的名字,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
心脉上那柄利刃,梗阻着血流,一呼一吸间,疼痛便游走全身。
她欺骗了他,将他作为复仇的利器,所以,一切已不可挽回,是吗?
她凄然一笑,冰雪般的黑眸中,竟是前所未有的明丽——
美得让人目眩神迷!
下一瞬,凤冠被摔落于地,断线的珠玉在地上四处乱滚着,宝光四she,刺得人眼生痛。
52书库推荐浏览: 沐非 宫斗文 宅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