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将离闭了闭眼,道:“不必,让兄弟们安心过个年,至于那些流言……随它去吧。”
随着除夕将至,夔州城里涌入的来自于北边的灾民越来越多。
灾民里大多数是青壮男人和习惯劳作的健妇,至于小孩和老人,不是在路上饿死,就是成为了其他灾民的食粮。
好在到了年底,夔州城的大户人家因笃信佛教,为积德多少会开设一些粥棚,让连日来为粮食奔走的清浊盟之人稍稍松了口气。
“刺史尚虎呢?这两天躲到哪儿去了,城外那么多灾民没看到?”
夔州是清浊盟的地头,这里的刺史尚虎多年来饱受清浊盟各种敲打,早已对卫将离没了脾气,每日生怕他们找上门,多年来一钱的贿赂也不敢受,硬生生被bī成了朝廷清流的典范。
只是这次饥荒的灾民实在太多,朝廷又对粮食卡得死紧,再放粮下去,恐怕连养守备的粮食都没了。饶是如此,城外焚烧饿死尸体的灰烟仍然一日比一日多,因此刺史府已经让人拜访过十来次,到了年底刺史尚虎索xing便躲起来谁也不见。
说到底还是没有粮食。
——从南夷买进?找东楚的粮商走私?
卫将离仰躺在椅子上,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念头。一两个州的饥荒可以这么解决,可这场饥荒覆盖了三分之二的西秦国土,那些投机取巧的伎俩就算奏效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正苦思之时,堂外急匆匆走进来一个人,将一张拜帖递到卫将离面前。
“盟主,有一张新的战书,您快过目一下。”
卫将离看了一眼,困惑道:“……战书而已,有什么特别的吗?”
“这是剑圣的战书。”
卫将离猛然坐直了身子,打开那张拜帖,眼神一凛道:“东楚诸子剑阁阮清沅?”
“正是,昨日在金州的兄弟接到诸子剑阁门人带来的拜帖,说是剑圣新练成了归一剑气,正在南太荒挑战天下高手以试剑,说是输了便答应任何条件,指名要挑战天隐涯,您是第一个。”
挑战天隐涯,若是在从前,卫将离指挥冷嘲一声剑圣胆儿肥,现在却觉得简直是雪中送炭。
“盟主,剑圣忽然邀战有些诡异,要不然等其他高手战过,再……”
“不,谁都不要叫,我自己去。”
她不能叫任何人,尤其不能让白雪川知道,他若知道了,不知会用什么激烈的手段去阻止,最坏的就是她先前一直担忧的……当真建立一个新教派。
卫将离反复将战帖看了三遍,合上道:“东楚朝中的武将多出身于诸子剑阁,阮清沅几乎是他们所有人的座师,其中不乏守卫边关的将领。我得通过这一战和东楚的武将打通关系,只要关卡这一层有一线希望,东楚的粮商不会放着金山银山不动心,哪怕只有一个,也是一条救命的粮道。”
说着,卫将离写了封简信,道:“你把这封信jiāo给闲饮,让他去无寿山带给白雪川,说我再迟一日。”
“盟主,你慢些——”
看着卫将离匆匆出去的身影,那报信的人回头看了一眼盟主座位上的纸笔,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拿起笔在手令上多添了一句话——
……正月初一,无寿山鹤峰亭相见,盟中诸人,协同密宗围杀之,囚于地狱浮屠。
墨痕一gān,外面的闲饮刚喝了点酒,正和两个兄弟走进来,见桌子上信件杂乱,问道:“卫将离回来了?”
那报信的人低头道:“刚刚盟主出去赴战了,说是要为和亲之事做准备,这里有封手令,是给你们的……”
……
“难得的雪景,何以神色郁郁?”
“吾神色郁郁,乃是因见你神采飞扬,故而心生不快。”
无寿山算是白雪川的友人兰亭鬼客的山头,兰亭鬼客听说他要退隐,先是在背后骂了好一阵,这才提了壶酒出来给他送行。
“一想到你这妖孽还没闹出什么幺蛾子就要退隐了,总觉得这人世间越发无聊。我还没见过你那师妹,还不知道是怎么个祸水法,能把你收了去。”
轻轻转着手里烙着木棉花枝的白瓷酒杯,白雪川笑了笑,道:“不给看。”
兰亭鬼客也懒得理这人,晃dàng了一下酒瓶,道:“小气,你既要走了,临走前送你一卦,要不要?”
“天机自有其缘法,有时窥探了反倒兀自扰心,不劳神也罢。”
兰亭鬼客就好与他对着gān,抓过对方的空酒杯,往桌上一用掷爻的手法一掷,看着酒杯来回打着圈儿,道:“你这是瞧不起吾道门的身份,你这话要是让吾那卦祖师尊听了去,他能吐三盆老血,嗯我看看……”
待酒杯一停,兰亭鬼客咦了一声,又重新掷了一边,神色微凝。
白雪川见他神色,扫了扫衣袖上落下的雪,淡淡道:“若是不好便罢了,无需勉qiáng。”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卦象易变不一定准,说不说你也能解决,吾就不多嘴了,该是时候回师门见一见师尊,省得他老人家再念叨吾成日在外与魔头混在一起。”兰亭鬼客起身走至亭外,忽然有顿住步子,道:“你还是莫在这山上等人了,无寿山……qíng深不寿,名字不吉利。”
“……知道了,等来了人我便走。”
风雪越发迷蒙,檐角的shòu铃下一层冰凌落在雪地里,与雪层下的石阶撞出细微的声响。
白雪川已经许久没有感到冰冷了。
地狱浮屠里的yīn寒已经侵蚀到了他每一寸骨ròu里,使得他对周围的一切有着一种麻木的冷静。
可现在不一样,风雪里带来的不安让他久违地感受到一丝迷茫。
——她怎么还不来?是风雪太大了,还是又去救了哪一户逃难的灾民?
一向多智近妖的人,罕见地将脑海中浮动的猜疑和不安qiáng行放缓,进而陷入一种耳目闭塞的状态,逃避着他所设想的那个最坏的可能。
或者他应该想一些好一些的事,比如说她想去南夷的青崖去抓传说中会衔来神果的白鹿,又或是北地的糙原上为月神捉上一匹它所中意的伴侣。
他是该好好补偿她,这些年他孤行于他的道,欠了她不知多少应有的韶华……
“白先生。”
等来的并不是熟悉的声音,酒杯里浮上一层寒冰的酒液微漾,待冷酒入喉,白雪川看着空dàngdàng的酒杯轻声道:“卫将离为什么不来?”
“失礼了,奉盟主令……因近日新教派作恶多端,请首恶白先生暂入地狱浮屠。”
“可有凭据?”
“盟主手令在此,请白先生看着多年jiāoqíng的份上……”
是吗。
手指一握,雪白的瓷片和着殷红的血迹一路落在地上。
——好冷的酒,冷的……心都疼了。
……
……疼。
南太荒的风雪更为慑人,仿佛要顺着裂开的血口一路将冰凌结入腹腔中。
“老夫不杀女子,按照约定,你们带卫盟主离开吧。”
这是卫将离入江湖以来除了在密宗那一次外,受得最重的伤,她能感到气海里的武脉撕裂一般断裂,几乎在瞬间已经形同一个废人。
凭着最后一丝力气,卫将离道:“剑圣……成名数十年,未想过竟还用毒,算是我走了眼……”
“你的毒乃西秦朝廷所下,废你武功,只是为了让他们放心让你去和亲。左右都是要嫁来东楚,武功有与没有,差别不大,你还是看开些吧。”
……是那一封战帖上涂了毒。
到了此时,卫将离还没有那么害怕,断了气海而已,只要她稍稍康复,养上两三年便能恢复过来重新习武。
“和亲?我有答应过吗?”
“难怪了他们说你绝不会答应,这才请了老夫来。”阮清沅面无表qíng道:“老夫本不想qiáng人所难,只不过事已至此,你在西秦仇家甚多,除了到楚宫,恐怕也无其他容身之处吧。”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反问出口时,卫将离听见侧边一声梵呗,立时眼神一狠:“宝音王!”
宝音王道:“若是公主觉得白雪川回来相救,大可不必。”
“笑话,你觉得你能骗得了他?”
“贫僧自然是骗不了他的,只能擅自领会了大公主的意思,暂时设法将他禁于地狱浮屠罢了。算算时间……”宝音王露出恍然之色,半蹲下身,对卫将离认真道:“回到熟悉的冰牢里……他现在应该恨毒了你的‘背叛’吧。”
“……”
“你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是选济世救人做个活菩萨,还是就此自尽,让他跟在你后面发狂而死呢?”
宝音王以为她至少会露出惊怒的软肋,但她没有,只在眼神一暗间,看着他们,冷静得不像个活物一般一字一句道——
“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活到看着你们一个个死无葬身之地为止。”
第一百一十七章 溯·轮回
“就是这里吗?”
“是,县主这边请。”
昏huáng的宫灯照亮行宫的小路,过了一关又一关的哨卡,翁玥瑚在两个内监的带领下进到了行宫最里面的一个厢房。
门前正站着一个头上生有红色咒文的僧人,正在与巨门侯说话。
翁玥瑚放慢了步子,凝神只听到他们后半截的话——
“这次多亏了宝音大师出马,事qíng才得以周全,西秦万民必然感怀于心。待送亲回来,末将定然上奏陛下……”
“不必,经此一事,密宗已与清浊盟结仇,若要论功行赏,待和亲事定,可从长计议。”
“可您若是没能说服她,待她醒来,一怒之下让她手下的那些高手来劫亲……”
“也不必过于担忧,大公主xingqíng高傲,只要我们噤声,她便绝不会向他人诉苦,只会默认这桩亲事。”
巨门侯连连点头,待看到翁玥瑚时,转身道:“见过县主,县主从嘉陵而来,舟车劳顿,可要休息一二?”
翁玥瑚看了看宝音王,眼神微冷,道:“不必,公主现在如何了?”
“公主与剑圣一战被重伤,此地仆妇手脚粗笨,还请县主能多上些心,至少让公主的玉体在在大婚前恢复过来。”
翁玥瑚道:“我正是为此而来的,只是我虽带了些药材,但身边的医女医术不jīng,陛下可还派了太医随行?”
“县主放心,太医已经为公主把过脉,此时正在煎药,稍后便送来。”巨门侯一躬身,一个“请”的手势做到一半,又提醒道:“另外……公主自幼流落江湖,待她醒时,有什么不当之言,还请县主能开解开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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