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叔是个固执的人,记得我喜欢吃那华源山里的野兔子,每次我托人去送些礼物,他都要捎一只风gān的野兔带给我,说是不给我还礼心里便过意不去。”
“我当时没在意,过了两年,旱灾便来了,大旱让华源山上的水都gān了。农田荒废,柳家村陆陆续续地饿死不少人。”
“那时因我在困于江湖争斗,对此毫不知qíng,给柳家拜年的事也疏忽了。谁知过年时,柳大叔又托了货郎送来一只野兔,我这才想起来,听说北边旱灾,便让人备了五车粮去,随后两年都是如此。”
“最后,去年冬旱时,僧人请我去北地查看灾qíng,让我考虑和亲之事。我一时也没回绝,那时总想着有别的方法,便跟着去了。”
“灾qíng的确严重,有的地方,路上都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身。我很担心柳家村的qíng况,中途便折去了华源山……”
卫将离说到这一节,眼底深处浮现一丝哀戚。
皇帝皱着眉听着,给她倒了杯酒,问道:“柳家村因为饥荒……绝户了吗?”
卫将离将手里的酒一口饮尽,摇头道:“因我那两年送了不少粮,柳家村还有七七八八的人活着……只是我去时、我去时,柳家就只剩下二老,我问那三个女儿去哪儿了,他们一开始说嫁人了。”
“农家人哪里会说谎,我怕那三个女儿被他卖了换粮,一时着恼,说一定要见到三娘,过了一会儿,周围柳家村剩下的村民都围了过来,看着我们柳叔。”
“柳叔看了看村民,又看了看我,回到屋里,拿出一个包袱,递到我手上,说……说这就是三娘了。”
“我本以为是骨灰,哪知一打开……里面是一只腌好的人手。”
皇帝手里的酒杯落在了地上,惊得半晌没反应过来,道:“怎么会?!他们竟然杀了自己的女儿吃吗?!”
卫将离闭上眼睛,隐隐露出痛苦之色:“不是……柳叔对我说,全村人都靠着我送的粮食苟活。今年既没水也没粮,野兔也都被秃鹰抓走死光了。先饿死的是老人,然后村民就开始换着孩子吃,吃完了孩子,就开始吃女人……”
“柳家大娘出去挖树根,摔断了胳膊,血气引来的不是láng,是快要饿死的人。大娘后来被找到时就剩下手和脚……二娘害怕想逃到山上去,被追着摔到山涧下面,当然连尸骨都没留住。最小的三娘长得好,柳家村的人舍不得吃,说是留着,想给路过赈灾的贵人送去换点口粮。”
“但后来三娘也没留住,最后那条人手……是为了等我来,换我的粮食,给我准备的。”
“我忘了那时骂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发了狂,觉得那些人都是恶鬼,一剑刺进柳叔心口,问他后不后悔。”
“他只和我说了一个字。”
皇帝怔怔地问道:“饿?”
卫将离点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按着眉心,仿佛很疲惫的模样。
皇帝已经谈不上愤怒了,只能感受到卫将离当时的悲凉心境。
理智、感qíng、尊严,百姓已经饿到失去一切了,只剩下“活着”这一个渴望,这不是屠杀能让他们觉醒的。
她背负着这些东西,穿上嫁衣时,又是怎么想的呢?
细细的蝉鸣莫名悲戚起来,皇帝看不透这场联姻对曾经自由自在卫将离来说是否是一种屈rǔ,但即便她在他面前从来未露出半分怨天尤人的神色,此刻却还是能幻听得到那种沉重压抑的低泣。
然而回过神来,却发现她的神qíng依然是平静的,仿佛在叙述他人所编造的故事。
卫将离垂下眼帘,露出半个笑脸,道:“事因就是这样了,我白活了这么多年,所幸还能为百姓们换了粮食,陛下不用太为我感怀,我也算不得牺牲什么。”
皇帝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也只好顺着她的话说:“你觉得你没牺牲什么也好,皇室虽比不得百姓人家的和乐,但至少朕会尽量做好为夫的责任,嗯……私下时,你可叫我殷磊。”
……
与楚三刀层层布防之下的紧张感不同,直到次日启程到了赤龙山脚下,还是一片顺遂,毫无刺客袭击御驾的可能,随行的禁军感受到气氛松缓下来,都长出一口气。
与禁军们的放松所不同的是,皇帝像是一夜未成眠一般,思虑重重。
按理说作为东楚的国君,他应该对自己的正妻是怀抱着某种目的xing才嫁给他而愤怒才对。可他就是觉得自己没办法对着这样一个人再挑剔了,这并非出于qíng爱之想,而是作为人的基本悲悯。
甚至于到了祭地时,瞥了一眼旁边与平日里毫无差别的卫将离,余光就像长在她脸上一样,几乎开始怀疑昨夜的对谈是自己在做梦。
直到辅祭的人低声催皇帝颂碑,皇帝才回过神,勉qiáng把祭地进行完。
“陛下,今日为何魂不守舍?”
“没事。”
内侍监顺着皇帝的目光看过去,感叹道:“娘娘是真的jīng神饱满啊。”
可不是吗?
此时已到了耕圣田的部分,卫将离终于拿到了不是武器的武器,一扫昨日略有些疲惫的jīng神,立时活似头占山为王的猴子,一把锄头抡得飞起,若不是力气小了许多,看那架势简直活像台人形挖掘机。
若不是后来礼官见势不妙,唤人去把卫将离和锄头bī得孔雀东南飞,她多半要连皇帝那半边也要开搞了。
随后皇帝磨磨蹭蹭划划水地把地翻耕完的时间里,卫将离在另外半边不是在水沟里捞泥鳅就是在帮随侍的婢女打蚂蟥,待到落日结束时,皇帝一看,卫将离又黑了一层。
“唉……娘娘如此作践自己的肌肤,回去翁昭容又要罚奴婢了……”
听到婢女们小声的抱怨,皇帝忽然就明白了他对卫将离和对其他后妃的微妙层次感上的不同。
……你们懂什么,黑芍药白芍药,都是好芍药。
第十四章 论如何征服小孩子
直至祭地结束,一切还都是风平làng静,皇帝便觉得侍卫统领有些小题大做,心qíng不甚明朗地要回宫。
然而楚三刀跟着陶书生去查看了一下周围的qíng状,回来之后表示有些异状仍旧不甚乐观,再三衡量之下便建议皇帝的车驾移向附近的夏宫。
夏宫乃是太上皇休养之地,十二岁的太子也在夏宫随着祖父学习经义与时务策。而更重要的是夏宫便建在佛门至高地“苦海”山脚下,那苦海当中有的是武学深不可测的高僧,与殷楚皇室关系密切,只要前去通报,必有高僧愿意下山除魔。
皇帝是不明当中所以然的,只是他算来也有三个月没见儿子了,略一犹豫便答应了。
而卫将离本是去哪儿都无所谓,不过随着踏入夏宫的同时,她不得不想到之前自己最在意的问题——为什么和亲的一定要是她?
东楚要的是西秦的嫡公主本也能说得通,可问题在于,西秦皇室将她放养多年,她在江湖上被人追杀时也未曾站出来护她半分。乃至于和亲之事前,不少西秦的皇族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个嫡公主。
偏偏在东楚使臣赴西秦夔阳时,一眼就辨出代替她的庶公主,指名道姓地要她本人去和亲。
那么问题来了,东楚这边是怎么知道她一个在江湖上搞风搞雨的人是西秦的嫡公主的呢?
就目前看来,东楚的皇帝殷磊参与这件事的概率为零,而卫将离的位置又注定无法去直接接触相关的东楚朝臣……
那就只有太上皇和太后了。
太后也是个很奇怪的人,来看过她两次,都是单方面说一些婆媳间的话,教导她如何照顾好皇帝,如何统御好六宫嫔妃云云,一旦她对嫁来的原因有所疑惑,便巧妙地避开了话题。
太后故意不说,卫将离也只能趁这次机会接触一下这个传说中决定这桩婚事的太上皇。
似乎是因沐浴佛香的缘故,一走进夏宫,就能感觉到夏宫里静谧安然的禅意。
卫将离眼尖地从花窗的fèng隙里看见一些僧袍一角,小声向皇帝问道——
“陛下,这里是不是有不少苦海的大师?”
皇帝察觉卫将离脸色有异,想起她疑似从前和苦海的佛僧gān过架,便道:“父皇信佛,每日都要和僧人讲禅,你若不适,就去那边的无明阁休息片刻,待父皇参完禅,你再来拜见。”
隐约听得见一些僧人念经的声音,卫将离想如果自己出现,和苦海僧人起了冲突,未免尴尬,便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皇帝要先去拜见太上皇,卫将离由侍女领着朝另一边走去,半路上路过一塘莲花池子时,忽然听见扑通一声落水声。
“殿下饶命……饶……我不会游泳!”
卫将离一眼望去,只见池子里有个小孩儿正乱扑腾着,栏杆边有一个稍高些的孩子,白金衣衫,十分华贵,此时正怒气冲冲地对着左右吼——
“不准去救他!谁敢去本宫就杖毙谁!”
卫将离一眼就瞧出这池子浅,估计至多到这小孩的胸口,只不过那水里的小孩怕是因为从来没见过水,害怕得厉害,已经呛了好几口泥水。
“呀,这不是左相家的任五公子吗?”
卫将离见那华贵少年左右的小太监都不敢动,扔下自己身边的侍女,直接快步走过去,伸手抓住落水的任五公子的衣领往上一提,不耐烦地道:“水不深,自己上来。”
华贵少年见忽然闯过来一个陌生女人,怒道:“你是谁?胆敢来管本宫的事!”
卫将离抬眼一看,只见这少年那眉眼间的那股蠢劲儿尤其眼熟,淡淡道:“我是你后妈。”
华贵少年:“……”
那任五公子衣领上有了着力点,也不扑腾了,一脸可怜相,道:“太子殿下,臣知错了,就算是为了您的名声考虑,也请饶过臣吧。”
显然这发怒的少年是太子,此刻他正死死地盯着卫将离,小嘴抿着,一脸气鼓鼓的模样,道:“虽然父皇娶了你,但本宫还没认,你别想管本宫的事!”
——哎哟还是个刺儿头。
卫将离提了提任五公子的领子,道:“多大的事儿,犯不着给人掼水里去吧。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太子傲娇地一扭头:“哼!本宫没有义务给西秦人解释!”
卫将离转头问手上的任五公子:“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任五公子忙道:“回皇后娘娘,臣乃是,前日里二皇子殿下前来拜见太上皇,与太子殿下打了个照面,二皇子多说了两句陛下如何夸赞他的学业,太子殿下便恼了,臣为免二位殿下起冲突,便想请二位殿下投壶竞赛。”
卫将离道:“这不挺好的嘛?你为什么生气?”
太子冷哼一声:“因为他蠢!你若是想说本宫气量狭小你就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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